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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值房的晨雾还未散尽,张居正已枯坐了两个时辰。案上堆叠的江南奏报被红笔圈点得密密麻麻,最上面那本摊开着,赵焕的字迹在烛火下格外清晰:“崔瑾于税局核账,见老妪以半年铜钱缴火耗,泣不能言。”

他指尖划过 “泣不能言” 四字,桑皮纸被按出浅浅的褶皱。窗外的石榴树不知何时抽出了新枝,嫩红的芽苞顶着露水,像极了三十年前自己初入翰林时,在奏疏里写下的 “澄清吏治” 四字。那时总以为革新易如反掌,如今才知,每推进一步都要踩着荆棘。

“首辅,户部送来的江南税银清册。” 书吏轻手轻脚地将账册放在案边,见张居正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缕,忍不住低声道,“您已两日未归府了,不如歇息片刻?”

张居正摆摆手,翻开清册的刹那,眉头骤然拧紧。苏州府的税银入库数比上月多了三成,松江府的火耗投诉从每日五十起降至两起,常州士绅周显竟主动补缴了去年的滞纳银 —— 这些数字像一串惊雷,炸得他耳畔嗡嗡作响。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冯保深夜送来的密信,说崔瑾在苏州织户区张贴税单时,被孩童掷石子,却始终躬身捡拾,连粗布衫被划破都未曾动怒。当时只当是内监作秀,此刻对照着税银清册,才惊觉那不是作秀,是真的怕了,也真的悔了。

“备轿,去东宫。” 张居正猛地站起身,藏青色蟒袍的下摆扫过铜鹤香炉,带起的香灰落在江南舆图上,恰好遮住了苏州的位置。他知道,犹豫的时辰已过。

毓庆宫的琅嬛书室里,朱翊钧正对着沙盘推演江南税路。米粒堆成的运河两岸,插着密密麻麻的小木牌,分别标注着 “漕运损耗”“驿站支用”“县府留存”。小李子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往 “太仓银库” 的区域添米粒,额头上沾着细沙也顾不上擦。

“张先生来了。” 朱翊钧头也没抬,指尖将一枚写着 “火耗五厘” 的木牌插进苏州沙盘,“看看朕这账算得对不对?”

张居正俯身细看,只见沙盘上的米粒流向清晰分明,连各县解往京城的火耗银都用朱砂做了标记。他心头一震 —— 这少年天子不仅懂财税,更懂如何将每一文银子的去向摆在明处,让官吏无从舞弊。

“陛下圣明。” 他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老臣今日来,是想奏请江南各省,即日起全面推行‘一条鞭法’。”

朱翊钧停下手中的木牌,目光锐利如鹰:“先生想好了?”

“想好了。” 张居正的声音斩钉截铁,案上的清册在袖风里簌簌作响,“苏州税银增收三成,士绅主动补缴滞纳,崔瑾之事已让江南震动。此时推行,阻力最小,民心最顺。”

他从袖中取出奏本,双手捧过头顶:“老臣恳请陛下恩准,江南各省火耗一律计入正税,明码标价,刊刻成书分发各县。凡多收一文者,以贪腐论罪,轻则抄家,重则处斩。”

朱翊钧接过奏本,指尖抚过张居正那力透纸背的字迹。“抄家处斩” 四字写得格外凝重,墨色几乎要将纸页戳穿。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张居正冒雪送来《考成法》时,也是这般决绝的笔触。

“先生不怕江南士绅联名弹劾?” 他故意问道,将奏本放在沙盘边,米粒沾了几页纸。

“怕。” 张居正坦然承认,眼角的皱纹在烛火下愈发深刻,“但老臣更怕,百姓再为糊涂账卖儿鬻女。” 他抬眼望向朱翊钧,目光灼灼,“陛下还记得王阿三的诉状吗?他说宁愿明着缴五厘,也不愿被暗地刮去三成。如今江南百姓已看到希望,老臣不能让这希望落空。”

朱翊钧忽然笑了,拿起那枚 “火耗五厘” 的木牌,在手中轻轻摩挲:“先生既已下定决心,朕自然准奏。”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但朕要加一条 —— 让赵焕留在江南,以苏州为据点,盯着各县税单。”

张居正一愣:“陛下的意思是?”

“朕要知道,每一文火耗银都去了哪里。” 朱翊钧将木牌重重插进沙盘,米粒四溅,“是修了河堤,还是养了胥吏;是进了太仓,还是填了私囊。让他每月奏报,不得遗漏一字。”

张居正的后背瞬间涌起一股热流。陛下这是要给新法装上眼睛,让每一笔税银都在阳光下运行。他躬身叩首,声音哽咽:“老臣遵旨!”

走出毓庆宫时,阳光已刺破云层。张居正抬头望向文华殿的方向,那里的经筵钟鼓即将敲响,而江南的土地上,无数双眼睛正盼着新政的甘霖。他忽然想起年轻时读过的《商君书》,那句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此刻在心头轰鸣,竟比钟鼓还要响亮。

回到内阁,他立刻传见户部尚书和刑部尚书。三人围坐案前,将江南各省的税则逐条修订,凡涉及火耗的条目都用红笔加粗,注明 “违者按《大明律》监守自盗条治罪”。

“松江府的棉税火耗,按五厘计。” 张居正指着舆图,声音沉稳,“但需注明,所收火耗专款专用,用于修复海塘,由赵焕亲自督查。”

户部尚书连忙记下:“那苏州的丝绸税呢?”

“也按五厘,” 张居正的指尖在苏州的位置重重一点,“其中三成拨给织户学堂,让王阿三的儿子们能识文断字,免得再被胥吏糊弄。”

刑部尚书忧心忡忡:“若有官吏抗命,怕是要兴大狱……”

“兴大狱也要推!” 张居正打断他,案上的茶盏被震得作响,“去年陕西巡抚贪墨赈灾款,陛下说什么?他说‘宁肯错杀,不可放过’。如今火耗关乎万民生计,难道要比赈灾还轻?”

两位尚书对视一眼,再不敢多言。他们看着张居正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明白,这位首辅已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 哪怕得罪遍江南士绅,哪怕身后骂名滚滚,也要将这新法推行到底。

三日后,推行 “一条鞭法” 的圣旨抵达江南。赵焕在苏州府衙前的广场上设了高台,亲自宣读圣旨。织户们围着高台,踮着脚往里挤,王阿三的婆娘抱着病愈的孩子,手里还攥着上次缴税的回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 江南各省,火耗计入正税,明码标价,敢多收一文者,以贪腐论罪……” 赵焕的声音透过扩音的铜喇叭传出,在广场上回荡。

织户们先是鸦雀无声,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王阿三的婆娘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涌出来,滴在孩子的襁褓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她想起那些为了凑火耗四处借贷的日子,想起丈夫被胥吏打得遍体鳞伤的夜晚,此刻终于看到了盼头。

崔瑾站在人群后,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手里捧着新刊刻的税则书。书册封面上 “明码标价” 四个字烫得他眼睛生疼。他忽然走上前,对着赵焕深深一揖:“赵大人,属下愿去各县分发税则,让百姓都看明白。”

赵焕看着他眼中的恳切,点了点头:“去吧。告诉他们,这税则是陛下和首辅定下的规矩,谁也改不了。”

崔瑾捧着税则书,转身走向码头。阳光照在他佝偻的背上,竟有种奇异的庄重。他知道,自己分发的不仅是一本税则,更是百姓对朝廷的信任,是陛下和首辅用决心筑起的希望。

消息传到顾府时,顾存仁正对着账房先生发脾气。桌上的算盘被摔得散了架,算珠滚落一地,像他此刻的心思,乱得拾掇不起来。

“全面推行?他们疯了不成!” 他抓起桌上的税则书,狠狠摔在地上,“连松江的海塘都要用火耗修,这是要把我们士绅的骨头都榨出来!”

账房先生颤巍巍地捡起税则书,小声道:“老爷,赵焕派了人盯着各县税单,听说每月都要上奏陛下……”

“上奏又如何?” 顾存仁怒不可遏,却在看到税则书上 “贪腐论罪” 四个字时,声音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他想起崔瑾在税局的窘境,想起冯保清退的二十万两白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去,” 他颓然坐下,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按税则缴税,别给他们抓到把柄。”

账房先生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顾存仁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忽然觉得这偌大的府邸竟有些冷。他想起父亲常说的 “顾家能在江南立足,靠的是与朝廷周旋”,可如今才明白,在这位少年天子和铁腕首辅面前,所有的周旋都成了徒劳。

江南的夏天来得早,税局前的梧桐树叶已绿得发亮。赵焕坐在公案后,看着各县送来的税单回执,每一张上都有百姓的按印和官吏的签名,火耗数目清晰得像阳光下的影子。

“大人,这是苏州县的火耗支出明细。” 衙役递上账册,“五厘火耗里,两厘修了河堤,一厘办了学堂,剩下的都解往太仓了。”

赵焕翻开账册,见上面还附着河堤的图纸和学堂的课表,忍不住笑了。他拿起朱笔,在回执上批了个 “可” 字,心里默念:陛下,张先生,你们看,这江南的税银,真的每一文都用在了该用的地方。

京城的内阁值房里,张居正收到了赵焕的奏报。他看着那本详细的火耗支出明细,忽然觉得连日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窗外的石榴花开得正艳,火红的花朵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映得他鬓角的白发都染上了暖意。

“来人,” 他扬声道,“把这奏报誊抄百份,分送各部院和各省巡抚。告诉他们,江南能做到的,全国都要做到。”

书吏躬身应道:“是。”

张居正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的万家灯火。他知道,推行 “一条鞭法” 的路还很长,江南的震动只是开始,北方的阻力或许会更大。但他不怕。因为他身后有位懂财税、敢担当的少年天子,有无数盼着好日子的百姓,还有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决心 —— 为大明扫尽积弊,为万民谋得安宁。

毓庆宫里,朱翊钧正在看赵焕送来的沙盘模型。江南各省的税银流向用不同颜色的米粒标示,红色代表河堤,蓝色代表学堂,金色代表太仓。他拿起那枚 “赵焕督查” 的木牌,轻轻放在苏州的位置,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小李子,” 他说,“给张先生送壶新茶去,告诉他,朕等着看全国的税单。”

小李子躬身应道:“是。”

朱翊钧看着沙盘上那片流动的金色,忽然想起张居正奏本上的那句话:“敢多收者,以贪腐论罪。” 他知道,这句话背后是无数个像王阿三一样的百姓,是无数双期盼的眼睛,也是他作为帝王,必须守住的承诺。

夜风从窗棂吹进来,带着初夏的暖意。江南的税银正在路上,带着火耗的清香,带着百姓的期盼,更带着张居正那沉甸甸的决心,奔向太仓,奔向大明的未来。

而属于这场改革的故事,才刚刚进入最精彩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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