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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府的北风卷着雪沫子,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人脸上。城墙垛口后的士兵们缩着脖子,青灰色的单衣被冻得硬邦邦的,贴在身上像裹了层冰壳。王二柱把冻得通红的手缩进袖管里,呵出的白气刚到嘴边就被风吹散,他望着关外白茫茫的原野,牙齿忍不住打颤 —— 这鬼天气,比万历二年那次蒙古人来犯时还要冷。

“柱子,发粮了!” 城下传来粮官赵老三的吆喝声,那声音裹在风里,听着有气无力的。王二柱跟着人流往下涌,铁制的枪托在结冰的台阶上打滑,他连忙抓住旁边的箭楼栏杆,掌心蹭掉了块皮,渗出血珠来,很快就冻成了暗红的冰碴。

粮车停在瓮城中央,帆布掀开,露出里面的陈米。米粒发黄发黑,还掺着不少沙子和谷壳,一看就是放了好几年的陈粮。赵老三叼着旱烟袋,用木勺敲了敲粮车帮:“都排队!每人半斛,少废话!”

“赵大人,” 王二柱往前凑了凑,他的声音被冻得发僵,“上个月说这个月发饷银,这都月底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老三狠狠瞪了一眼。

“饷银?” 赵老三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烟袋锅在粮车帮上磕得梆梆响,“你以为老子不想发?巡抚大人说了,国库没钱,先欠着!有口米吃就不错了,嫌不好?去喝西北风啊!”

这话像块冰砖砸进人群里,原本就冻得发僵的士兵们瞬间炸了锅。

“欠着?都欠三个月了!” 一个满脸刀疤的老兵往前挤了挤,他是隆庆年间从浙江调来的,胳膊上还留着倭寇砍的伤疤,“老子在这儿守了十年,老婆孩子在老家快饿死了,欠着?喝西北风能活人吗?”

“就是!蒙古人来的时候让我们拼命,现在连口饱饭都不给!”

“这陈米怎么吃?喂猪都嫌差!”

骂声像雪片似的飞向赵老三,他却满不在乎地重新裹紧了棉袄:“吵什么吵?有本事去找巡抚大人说去!老子就是个发粮的,少在这儿给我摆谱!” 他说着,把木勺往粮堆里一插,转身就要往暖和的粮仓跑。

王二柱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股火气 “腾” 地就上来了。他想起上个月收到的家信,老娘在信里哭,说弟弟染上了风寒,没钱抓药,只能硬扛着,字里行间的墨迹都透着泪渍。他攥紧了拳头,冻裂的指关节咯咯作响。

“柱子,算了。” 旁边的小兵拉了拉他的胳膊,那是个刚满十六的孩子,脸上还带着稚气,“赵老三是巡抚大人的远房表侄,惹不起。”

王二柱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那车陈米。三年前他来宣府当兵,就是听说这里饷银高,能让家里过上好日子。可这三年,饷银就没按时发过,粮米倒是一年比一年差。上个月蒙古小股骑兵来骚扰,他拼着被流矢擦伤胳膊,杀了两个蒙古兵,换来的赏赐也被上官克扣了大半。

“都散了!” 赵老三的声音从粮仓门口传来,他已经钻进了暖和的屋子,只探出个脑袋,“明天还得站岗,冻死了可没人给你们收尸!”

士兵们骂骂咧咧地散开,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半斛陈米,沉甸甸的,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王二柱回到城墙边,把米袋往地上一扔,米袋撞在结冰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几粒掺在里面的沙子滚了出来。

“这日子没法过了。” 刀疤老兵蹲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个干瘪的窝头,就着寒风啃了起来,“当年在浙江抗倭,虽然苦,可饷银发得足,粮米也干净。哪像现在……”

王二柱看着他手里的窝头,想起自己怀里揣着的半块干硬的麦饼,那是昨天省下来的。他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胃里空空的,却像堵着块石头。

“要不…… 咱们去找巡抚大人问问?” 那个十六岁的小兵怯生生地说,他叫小石头,是去年刚从山西逃难来的,爹娘都死在了路上。

“问?” 刀疤老兵冷笑一声,“李巡抚天天在府里喝酒听戏,哪会见咱们这些大头兵?上个月老张他们去找过,结果被打了四十军棍,现在还躺在校场边的破屋里呢。”

王二柱的拳头攥得更紧了。他想起老张被抬回来时的样子,浑身是血,腿都被打断了,嘴里还不停地喊着 “饷银”。那天晚上,老张就断了气,连口热汤都没喝上。

夜色像墨汁一样泼下来,宣府城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城墙的呼啸声,像鬼哭。王二柱躺在冰冷的城楼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怀里的麦饼硌着胸口,他摸了摸,又想起老娘的信,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刚流出眼眶就冻成了冰珠。

“柱子,你看那边!” 小石头突然推了推他,指着粮仓的方向。

王二柱坐起来,只见粮仓门口隐约有火光在晃动,还传来赵老三的笑声,夹杂着女人的嬉闹声。他心里那股火气又上来了 —— 他们在城上冻得要死,赵老三却在粮仓里搂着女人喝酒!

“走!” 他突然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去找他要说法!”

刀疤老兵愣了一下,随即也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对!去找他!大不了一死,总比在这儿冻死饿死强!”

很快,几十个被冻饿逼急了的士兵聚到了一起,每个人手里都握着点什么 —— 有的握着枪,有的握着刀,小石头没找到武器,就抓起了墙角的一块石头,紧紧攥在手里。

他们悄无声息地溜下城墙,朝着粮仓的方向走去。雪地里留下一串杂乱的脚印,很快又被飘落的雪花盖住。

粮仓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赵老三的醉话:“…… 那李巡抚说了,这宣府的粮饷,还不是咱们说了算?那些大头兵…… 哼,给他们口饭吃就不错了……”

“赵爷威武!” 一个女人的声音娇滴滴地说。

王二柱一脚踹开房门,门轴 “吱呀” 一声断了,重重地撞在墙上。屋里的人吓了一跳,赵老三搂着个穿着红棉袄的女人,手里还端着个酒壶,桌上摆着鸡鸭鱼肉,香气飘了出来,和士兵们手里的陈米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 你们想干什么?” 赵老三酒意醒了大半,手忙脚乱地推开怀里的女人,想去拔腰间的刀,却被刀疤老兵一把按住。

“干什么?” 王二柱上前一步,指着桌上的酒菜,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我们在城上冻得要死,啃着带沙子的陈米,你却在这里搂着女人喝酒吃肉?我们的饷银呢?”

“饷银…… 饷银不是说了吗?国库没钱……” 赵老三的声音发颤,他没想到这些平时逆来顺受的士兵敢闯进来。

“没钱?” 刀疤老兵抓起一块酱肉,狠狠摔在赵老三脸上,“这些东西是大风刮来的?这女人是天上掉下来的?我们在边关卖命,连口饱饭都吃不上,你却把我们的饷银拿去快活!”

士兵们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了,他们涌上前,把赵老三从椅子上拖了下来,用绳子捆在柱子上。那个红棉袄女人吓得尖叫着躲到桌底,却被一个士兵抓了出来,狠狠推到门外:“滚!”

“我们要饷银!”

“我们要吃干净的粮米!”

“把克扣的钱都交出来!”

愤怒的喊声震得粮仓的窗户都在发抖。赵老三被吓得魂飞魄散,不停地求饶:“各位兄弟饶命!饷银…… 饷银我明天就去催!我一定催!”

“明天?” 王二柱拿起一根火把,火光映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我们等不了明天了!我弟弟快死了,我老娘在等着钱买药!你让我们怎么等?”

他把火把凑近赵老三的脸,火舌舔着赵老三的头发,发出 “滋滋” 的响声。赵老三吓得尿了裤子,一股骚臭味弥漫开来。

“钱…… 钱在粮仓的地窖里……” 他哭喊着,“我这就带你们去拿!饶了我吧!”

士兵们跟着他来到粮仓的地窖。地窖里堆满了粮食,都是上好的白米和面粉,还有十几个箱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银子和绸缎。

“狗东西!” 刀疤老兵一脚踹在赵老三肚子上,“你敢私藏这么多粮食和银子!”

赵老三蜷缩在地上,疼得说不出话来。

王二柱看着那些白米和银子,突然觉得一阵头晕。这些东西,足够他们所有人发三个月的饷银,足够让他弟弟吃上药,足够让小石头能饱饱地吃顿饱饭。可就是这个畜生,把这些东西藏起来,让他们在城上冻着饿着。

“杀了他!”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对!杀了他!”

“这种人渣,留着也是祸害!”

愤怒的喊声像潮水一样涌来。王二柱举起了手里的刀,刀身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着寒光。他想起了老张断气前的样子,想起了老娘信里的哭声,想起了小石头冻得发紫的嘴唇。

“我们在边关卖命,不是为了让你这种人渣欺负的!” 他的声音嘶吼着,带着无尽的悲愤。

三更时分,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宣府的夜空,在寂静的雪夜里传出很远很远。赵老三被乱刀砍死在粮仓前,鲜血染红了地上的白雪,像绽开了一朵妖艳而绝望的花。

王二柱站在雪地里,手里还握着那把沾血的刀,浑身都在发抖。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只觉得心里那块堵了很久的石头好像没了,却又空落落的,像是被寒风灌满了。

刀疤老兵把银子和粮食分发给士兵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复杂的神情 —— 有解气,有恐惧,还有一丝茫然。

“接下来怎么办?” 小石头抱着一小袋白米,声音发颤。

王二柱望着城墙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只有风吹过的呼啸声。他知道,杀了粮官,事情闹大了,巡抚大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要么…… 我们跑吧?” 一个士兵小声说。

“跑?往哪跑?” 刀疤老兵叹了口气,“出了宣府,不是蒙古人的地盘,就是官府的通缉,我们能跑去哪?”

王二柱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像刀割一样疼。他把刀插回鞘里,声音虽然还有些抖,却带着一种决绝:“跑不了了。我们杀了人,是死罪。但我们不能白死。”

他看了看周围的士兵们,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同样的绝望和不甘。

“我们要去找巡抚大人,问问他,为什么克扣我们的饷银,为什么让我们吃带沙子的陈米!”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在每个人的心里激起了涟漪。

“对!去找巡抚大人!”

“我们没做错!是他们逼我们的!”

“大不了一死,也要讨个说法!”

士兵们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他们举着火把,朝着巡抚衙门的方向走去。火把的光芒在雪夜里连成一片,像一条愤怒的火龙,照亮了宣府城的半边天。

王二柱走在最前面,他的脚步坚定,仿佛前方不是断头台,而是一条通往希望的路。他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但他知道,他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忍气吞声了。

风吹得更紧了,仿佛在为他们呐喊助威。宣府的这个冬天,注定不会平静。一场由半斛陈米引发的血案,像一个点燃的火药桶,即将在这座边关重镇炸开,谁也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朱翊钧还不知道宣府发生的一切。他正在东宫看着戚继光送来的密报,密报上说火器营的新炮试射成功,射程又远了不少。他笑着对小李子说:“等开春了,就让戚将军带火器营去宣府转转,让那里的士兵也学学新阵法。”

小李子笑着应和,却不知道,宣府的士兵们此刻正站在生死的边缘,为了一口饱饭,为了一点微薄的饷银,拿起了刀,走上了一条未知的路。

夜色渐深,宣府的火把还在朝着巡抚衙门的方向移动。王二柱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灯火,心里默默想着,或许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一切都会不一样了。至少,他们为自己争取过,哪怕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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