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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阳光透过东宫的窗棂,在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朱翊钧坐在案前,指尖捏着宋应星呈上来的《矿冶改良策》,宣纸的边缘还带着淡淡的墨香,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槐花香,在暖阁里弥漫开一种清润的气息。

策论的字里行间透着股年轻人的锐气。宋应星用朱笔圈出矿场管理的症结:“宦官掌矿,如狼守羊,不唯中饱私囊,更废良矿、役死民,实乃国之大蠹。” 紧接着又提出对策:“由工部选派精通矿冶之官接管,掌开采、冶炼、营收之权;宦官只派三人监工,司巡查、报平安,不得插手财务、人事。”

朱翊钧的指尖在 “不得插手财务” 几个字上反复摩挲,那里的墨迹因为宋应星下笔过重而微微凸起,像颗倔强的石子。他想起骆思恭送来的密报,云南的刘承宗用矿税银子在澳门买了座洋楼,山西的王直把矿工的抚恤金换成了塞外的骏马,这些蛀虫要是真能被捆住手脚,矿税至少能翻倍。

“写得好。” 他低声赞叹,拿起朱笔,在策论的开篇批了个 “善” 字。朱砂的颜色在宣纸上格外醒目,像朵燃烧的小火苗。

小李子端着冰镇的酸梅汤进来,看见那本策论,眼睛亮了亮:“万岁爷,这宋郎中的主意怕是能成吧?上次听赵尚书说,光是云南的铜矿,每年就能多收……”

“嘘。” 朱翊钧竖起手指,目光扫过门外。廊下的太监正在洒扫,竹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沙沙作响,像在偷听这暖阁里的秘密。他放下朱笔,将策论合上,声音压得极低:“这事急不得。”

他走到暗格前,取出那本厚厚的账册。最新的一页上,赵焕用红笔标着 “万历七年五月 矿税实收:十七万两 应收:约二十五万两”,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叹号。这八万两的差额,足够给蓟镇的士兵换一批新甲胄了。

“你看这里。” 朱翊钧指着 “应收” 二字,“宋应星说能多收五十万两,那是把所有私吞、浪费、虚报都算进去了。可真要动起来,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冯保,接着是那些靠着矿税吃饭的太监,最后……” 他顿了顿,笔尖在 “张居正” 三个字上悬了悬,终究还是没写下去。

小李子的脸白了。他想起冯保上个月处置的那个小太监,就因为多嘴说了句 “矿场的煤不如往年好”,就被杖责三十,扔进了净军。那些太监的手段,比东厂的诏狱还要阴狠。

“万岁爷是怕……”

“不是怕。” 朱翊钧打断他,将账册放回暗格,“是不值当。” 他拿起宋应星的策论,在末尾写下 “留中” 二字。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块石头,压得整个暖阁的空气都沉了下来。

留中,就是把奏折留在宫里,不批不发,既不推行,也不驳回。这是帝王惯用的手段,既能保全臣子的颜面,又能给自己留条后路。可宋应星熬了三个通宵写出来的策论,就这么被压在宫里,实在有些可惜。

“万岁爷,这……” 小李子急了,酸梅汤在托盘里晃出了碗沿,“要是放着不管,宋郎中怕是……”

“他会明白的。” 朱翊钧的目光落在策论的封皮上,宋应星在角落里盖了个小小的印章,刻着 “长庚” 二字,那是他的字。这年轻人既有才华,又有胆识,是块好料子,经得起这点委屈。

正说着,殿外传来太监的通报:“陛下,户部赵尚书求见。”

朱翊钧笑了笑,将策论放进抽屉里,用砚台压住:“说曹操曹操到。让他进来。”

赵焕走进暖阁时,额头上还带着汗。他刚从户部的值房赶来,官袍的前襟都被汗水浸湿了,手里攥着个算盘,算珠上还沾着墨迹。“陛下,臣刚核完湖广的矿税账,那王太监又报了笔‘山神祭祀银’,说是给矿洞求平安,要三千两,这分明是……”

“我知道。” 朱翊钧示意他坐下,小李子连忙奉上酸梅汤。赵焕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才缓过劲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抽屉,显然是听说了宋应星的策论。

“陛下,那《矿冶改良策》……”

朱翊钧打开抽屉,把策论推给他:“你自己看吧。”

赵焕拿起策论,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看到 “宦官不得插手财务” 时,猛地一拍案几:“好!就该这么办!这些太监简直是无法无天,上个月山西报了三十七个‘病死’的矿工,臣让巡按去查,结果被冯公公压下来了,说‘惊动圣驾不好’!”

“然后呢?” 朱翊钧的声音很平静。

“然后…… 然后就没下文了。” 赵焕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挫败,“臣这就去拟旨,让工部选人接管矿场,看那些太监还敢不敢……”

“站住。” 朱翊钧叫住他,指尖在案上敲出轻响,“赵爱卿觉得,现在动,能成吗?”

赵焕一愣:“陛下的意思是……”

“冯保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宫里的太监十有八九是他的人。” 朱翊钧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内阁的方向,那里的飞檐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你动矿场,就是动他的钱袋子,他能答应?”

赵焕的喉结滚了滚:“可陛下是天子,他敢不遵旨?”

“他自然不敢明着抗旨。” 朱翊钧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但他能让矿场‘塌方’,让矿工‘罢工’,让佛郎机商人‘断货’,最后把账都算在你我头上,说我们‘不懂矿冶,乱改规矩’。到时候,张先生会帮谁?”

赵焕沉默了。他想起张居正上次处理江南盐税时的态度,宁可撤换三个知府,也不愿得罪冯保,只因为 “内宫安稳,方能专心外朝”。矿税比起盐税,分量差了不止一点,首辅大人怕是更不会为了这事,跟冯保撕破脸。

“张先生视新政如性命,” 朱翊钧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现在最忌讳的,就是朕插手具体事务,说‘陛下当垂拱而治,不必亲理庶务’。我们在矿税上动作太大,他会觉得朕在夺权,在挑战他的规矩。”

他指着账册上的数字:“现在动,会打草惊蛇,让那些太监把私吞的银子藏得更深,还会让张先生起疑心。得不偿失。”

赵焕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数字,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一直以为陛下只是想整顿矿税,却没想到这背后牵扯着这么多弯弯绕绕。这少年天子的心思,比他这个在官场摸爬滚打了三十年的老臣还要深沉。

“那…… 那怎么办?” 赵焕的声音有些发颤,“就眼睁睁看着那些银子流进太监的腰包?看着矿工们……”

“当然不是。” 朱翊钧拿起朱笔,在《矿冶改良策》的末尾添了几行字:“时机未到,待亲政后再议。宋应星之才,可暂委以工部员外郎,专司矿脉勘察,勿使其闲置。”

赵焕看着那几行字,心里突然亮堂起来。陛下这是在布局,先用勘察矿脉的名义把宋应星扶起来,让他熟悉所有矿场的底细,等亲政之后,手里有了实权,再一举收回矿税权。这步棋,走得又稳又狠。

“陛下圣明!” 赵焕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敬佩。他以前总觉得陛下年纪小,事事都要仰仗张居正和李太后,现在才明白,这东宫的暖阁里,藏着比考成法更精密的算计。

朱翊钧摆摆手:“去吧,照朕的意思拟旨。记住,对宋应星只说是‘正常升迁’,别让他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赵焕领命而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暖阁里只剩下朱翊钧和小李子,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聒噪起来,一声声像在催促着什么。

“万岁爷,您真打算等亲政?” 小李子忍不住问。还有三年,陛下才满十九岁,才能亲政,这三年里,还不知道要被太监们吞掉多少银子。

朱翊钧拿起那本《矿冶改良策》,轻轻摩挲着宋应星的印章。“三年很快。”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三年里,我们要做的,是把账算得更清楚,把人安排得更妥当,把那些蛀虫的罪证,一条一条记下来。”

他走到暗格前,看着那紫檀木盒,突然想起李贽在《藏书》里写的:“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现在的他,就像个握着刀的猎人,必须耐心等待,等到猎物最松懈的时候,才能一箭致命。

“你看这蝉。” 朱翊钧指着窗外的老槐树,一只蝉正趴在枝头鸣叫,翅膀在阳光下透明得发亮,“它在土里要待好几年,才能爬出来,唱一个夏天。我们这点耐心,总该比蝉强吧?”

小李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陛下将策论放进抽屉,锁好。他突然觉得,这暖阁里的每一件东西,都藏着秘密 —— 账册里的数字,书稿里的批注,甚至这冰镇的酸梅汤,都像是陛下布下的棋子。

朱翊钧走到案前,铺开一张新的宣纸,写下 “矿场人事录” 五个字。他要让宋应星借着勘察的名义,把每个矿场的监工、管事、甚至是冯保安插的眼线,都一一记下来,就像当年张居正编考成法的功过簿一样,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蝉鸣依旧聒噪,阳光透过窗棂,在宣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朱翊钧的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写下一个又一个名字,那些曾经只敢在密报里出现的名字,现在终于被他堂堂正正地列了出来。

他知道,有些权力,就像成熟的果子,必须等它自己掉下来,或者等自己有足够的力气摘下来,才能吃得安稳。现在的他,还需要隐忍,需要积蓄力量,需要等待那个最合适的时机。

而这个时机,就是亲政。

当他能真正握住玉玺,能真正决定朝堂的走向,能真正让那些奏折上的 “留中” 变成 “准奏” 时,就是这些蛀虫付出代价的时候。

朱翊钧放下笔,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突然笑了。窗外的蝉鸣似乎不再那么刺耳,反而像在为他加油鼓劲。他端起小李子重新沏好的茶,茶香袅袅中,他仿佛看到了三年后的景象 —— 宋应星站在朝堂上,奏报矿税翻倍的喜讯,冯保和那些太监低着头,再也不敢放肆,而他自己,终于可以对天下人说:“朕,守住了大明的银子,也守住了百姓的生计。”

现在,时机未到。

但他有耐心等。

因为他是大明的皇帝,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而不是眼前的一亩三分地。那些暂时让出去的权力,那些暂时吞下的委屈,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最锋利的剑,助他劈开所有的阻碍,开创一个真正属于万历的时代。

暖阁里的茶香和墨香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无声的歌谣,唱着一个年轻帝王的隐忍与野心。而那本被 “留中” 的《矿冶改良策》,就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等待着三年后的那场春雨,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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