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窗棂上,冰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水珠顺着雕花的蔓草纹往下淌,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李太后望着水洼里自己模糊的倒影,鬓角的银丝被晨光染成淡金,手里的念珠串不知何时又松了线,几颗紫檀珠子滚到朱翊钧脚边。
“母后。” 朱翊钧弯腰拾起珠子,指尖的温度让冰凉的木头微微发烫,“儿臣知道您念着张先生的旧恩。当年儿臣顽劣,是张先生拿着戒尺逼着读书;国库空虚时,是他顶着骂名推行一条鞭法,才有了如今的充盈。这些,儿臣都记在心里。”
他将珠子一颗颗放回太后掌心,目光落在佛龛前那幅《流民图》上 —— 那是骆思恭昨日呈上来的,宣府兵变后,流离失所的士兵家属在寒风里缩成一团,孩童冻裂的脚丫踩着结冰的土路,画面边缘还沾着干涸的泥点,像未干的血泪。
“但您还记得宣府兵变吗?” 朱翊钧的声音沉了下去,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那些士兵为什么哗变?不是不愿守边,是军饷被曾省吾贪了,他们啃着冻成石头的麦饼,看着鞑靼人的骑兵在关外耀武扬威,连弓都拉不开。有个叫赵二柱的小兵,在兵变前就饿死在箭楼里,怀里还揣着给老娘治病的药方 —— 这些,也是张先生的旧恩能抵消的吗?”
李太后的手指猛地收紧,紫檀珠子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她想起万历六年去皇陵祭祖,车驾经过宣府时,那些穿着单薄甲胄的士兵跪在雪地里迎驾,盔甲上的霜花厚得像层冰。那时张居正说 “军饷下月就到”,她信了,如今才知道,那些军饷早被层层克扣,成了曾省吾送给首辅的 “补药钱”。
“百姓的心,比旧恩更重要。” 朱翊钧的目光穿过窗棂,落在宫墙外那片低矮的民房上,炊烟正从破落的烟囱里升起,歪歪扭扭的像串断续的泪,“张先生的新政再好,若执行的人贪赃枉法,也会变成苛政。儿臣查王篆、办曾省吾,不是要翻旧账,是要让百姓知道,朝廷看得见他们的苦,容不得当官的欺负他们。”
他想起王老实捧着新地契时,粗糙的手掌在自己手背上擦出的刺痒;想起苏州织户王阿三送来的那匹歪歪扭扭的 “新政安” 锦缎,针脚里还缠着没拆干净的棉线。这些才是真正的民心,比任何旧恩都来得实在,来得坚固。
李太后看着儿子年轻却沉稳的侧脸,忽然想起他十岁那年,指着《流民图》问 “他们为什么没有米吃”,那时的孩童眼里满是困惑,如今却已懂得 “民心” 二字的千钧重量。她将松了线的念珠重新串好,动作慢得像在丈量时光。
“宣府兵变后,” 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父皇曾派太监去安抚,回来的人说,有个老兵把最后半块麦饼给了孩子,自己冻死在城楼上。那时张先生刚入内阁,跪在文华殿外三天三夜,求着拨款赈灾……”
朱翊钧的喉结动了动。这些往事,张居正从未对他说过。他只记得首辅总是板着脸,说 “陛下当以国事为重”,却不知那些铁面背后,也藏着这样的柔软。
“可他终究是纵容了。” 李太后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念珠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王篆是他的门生,曾省吾是他的同乡,他不该…… 不该让这些人坏了新政的名声。”
“母后说得是。” 朱翊钧接过她手里的念珠,轻轻放在供桌上,“所以儿臣既要保新政,也要清蛀虫。就像种庄稼,既要浇水施肥,也要除虫拔草,这样才能有收成。”
李太后望着佛龛里的观音像,忽然觉得那慈悲的目光里,藏着对苍生的期许。她想起张居正临终前,拖着病体送来的《新政续推章程》,上面的字迹已抖得不成样子,却仍坚持要 “以民为本,严惩贪腐”。或许,这位老臣到最后也明白,自己最该查的,是身边这些蛀虫。
“你看着办吧。” 她挥挥手,声音里带着释然,也带着疲惫,“只是…… 别让张家断了香火。张老夫人八十多了,经不起折腾。”
朱翊钧躬身行礼,额头几乎触到地面:“儿臣记住了。”
走出佛堂时,崔文升正端着刚炖好的银耳羹过来,见他出来,连忙笑道:“万岁爷,太后让您务必用些,这是用江南新贡的冰糖炖的,甜而不腻。”
朱翊钧接过玉碗,银耳羹的甜香里,竟混着一丝熟悉的味道 —— 像张府书房里常点的梅花香。他忽然想起张居正总说 “江南的冰糖虽好,不如北方的麦芽糖实在”,那时只当是老臣的固执,如今才懂,那是经历过民间疾苦的人才懂的滋味。
“崔公公,” 他舀了一勺银耳羹,温声道,“给张府老夫人送些过去,就说是…… 就说是太后的心意。”
“奴才这就去办!” 崔文升捧着食盒转身时,看见皇帝望着宫墙外的目光,温柔得像春日的阳光 —— 那目光里有对旧恩的感念,更有对民心的珍重,像幅刚完成的工笔画,既有细腻的笔触,又有开阔的格局。
御书房内,朱翊钧将宣府兵变的卷宗与王篆的贪腐账册并排放好。小李子进来时,正看见他在《流民图》上的赵二柱名字旁,用朱笔写了 “追赠义士” 四个字。
“万岁爷,申时行大人求见,说开海禁的市舶司人选已定,想请您过目。”
朱翊钧放下朱笔,目光落在那份名单上。申时行果然懂他的心思,选的都是清廉实干的官员,既有张居正门生,也有徐阶旧部,甚至还有几个曾反对过新政的 —— 只要能为民办事,过往的派系恩怨,都可以暂且放下。
“让申大人进来。” 他整理好卷宗,忽然觉得心里轻快了许多。旧恩要念,但不能被绊住脚;民心要重,却也不能因之失了法度。这之间的平衡,或许就是帝王最该修的功课。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暖,冰花消融的水珠顺着窗棂往下淌,像在为这场关于旧恩与民心的对话,画上圆满的句号。朱翊钧知道,他做出的每个决定,都要对得起张居正的托付,对得起太后的期许,更要对得起那些在寒风里盼着好日子的百姓。
因为江山的根基,从来都不在朝堂的恩怨里,而在千万百姓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