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玉兰花落了满地，白瓣被晨露浸得半透，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碎了一地月光。李太后坐在廊下的梨花木椅上，看着宫女们将花瓣扫进竹篮，准备拿去做香膏。她鬓边的珍珠钗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在青砖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娘娘，这是通州仓送来的新米，熬粥最是软糯。 太监捧着个描金食盒进来，盒盖掀开时，蒸腾的热气裹着米香漫开来。李太后却没动筷子，只是望着廊外那株光秃秃的玉兰树 —— 昨日还满树繁花，一夜风雨就落得这般境地，倒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
陛下驾到 ——
朱翊钧的脚步声从月洞门传来，带着些微的急促。他穿着明黄色常服，袖口的龙纹在晨光中闪着暗金，显然是刚从早朝过来。母后用早膳了吗？ 他笑着在对面坐下，目光扫过食盒里的粥，这新米看着不错，是舅舅那边送来的？
李太后拿起银勺，轻轻搅动着粥碗：你舅舅说通州仓的新米下来了，特意让人送些来给你尝尝。 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在提到
二字时，勺底在碗沿轻轻磕了一下。
朱翊钧舀了勺粥，温热的米浆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清甜：舅舅有心了。昨日他递的奏折，说仓里的防潮石灰该换了，还列了详细的采买清单，看着倒像模像样。
这话像是根细针，刺破了李太后刻意维持的平静。她放下银勺，帕子在指间绞了绞：他能把仓场的事办妥，也算没辜负你的心意。只是...... 她抬眼看向朱翊钧，目光里带着几分试探，仓场毕竟是苦差事，连个正经的官衔都没有，说出去总让人觉得......
母后是觉得委屈了舅舅？ 朱翊钧放下粥碗，语气坦然，儿臣已经让吏部拟了旨意，给舅舅加个
仓场侍郎
的衔，从三品，俸禄按侍郎标准发，这样出去见人，也体面些。
李太后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暗下去。从三品的侍郎衔虽高，却是个虚职，手里没有实权，比起漕运总督的肥缺，终究是天差地别。但她知道，这已是皇帝能给的最大让步 —— 既给了外戚体面，又没触碰 外戚不得干政 的红线。
你考虑得周全。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想当年你刚登基时，连给太监加俸都要问过张居正，如今却能把朝堂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真是长大了。
朱翊钧看着母亲鬓边新添的白发，心里忽然一软。他想起万历元年，李太后为了让他亲政，在文华殿当着百官的面训斥张居正 ，那时的母亲像只护崽的母狮，浑身是刺。而如今，她连为外戚求个实职都要这般小心翼翼。
都是母后教得好。 朱翊钧的声音放柔了些，儿臣还记得小时候，母后总拿着《帝鉴图说》教我，说
为君者，既要守规矩，也要有温度 。如今处置舅舅的事，也是照着母后教的做。
这话像团暖烘烘的棉花，轻轻裹住了李太后的心。她望着廊外那株玉兰树，忽然笑道：你倒会哄我。说起来，你舅舅昨日还念叨，说仓场的账目太繁琐，想请个有经验的老吏帮忙。
朱翊钧立刻接话：儿臣已经让户部派了个老主事过去，姓周，在仓场管了三十年账目，最是细心。舅舅有不懂的，尽可以问他。 他知道李太后怕李伟在账目上出岔子，特意挑了个出了名的铁算盘，既帮了忙，又能暗中把关。
李太后听得心里透亮。这周主事是张居正的门生，最是刚正不阿，让他去辅佐李伟，明着是帮忙，实则是监视。但她没理由反驳 —— 皇帝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既给了台阶，又守住了底线，再争下去，反倒显得自己不识大体。
还是你想得周到。 她端起粥碗，舀了一小口，有周主事帮衬，我也能放心些。
廊外的风卷着玉兰花瓣飘过，落在朱翊钧的常服上。他忽然想起昨日在御书房，申时行递的奏折里说 李太后的堂弟在苏州当知府，最近总以采办贡品为由盘剥百姓，当时他就批了 着海瑞严查，却没告诉李太后 —— 有些事，不必说透，免得伤了母子情分。
对了母后， 朱翊钧转移了话题，下个月是您的生辰，儿臣让人在御花园设了宴，还请了些宗室女眷作陪，热闹热闹。
李太后的笑容真切了些：又铺张。不过...... 她眼里闪过一丝暖意，你皇妹许久没进宫了，正好让她来陪我说说话。
朱翊钧笑着应下，心里却清楚，这场生辰宴不仅是尽孝，更是做给朝臣看的 —— 让他们知道，皇帝虽约束外戚，却从未薄待太后，这便是帝王的平衡术。
早膳散后，朱翊钧陪着李太后在花圃里散步。新开的月季爬满了花架，红的、粉的、黄的挤在一起，像片流动的彩霞。李太后伸手拂过一朵半开的粉月季，忽然轻声道：钧儿，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总爱在这里捉蝴蝶，跌进花丛里，弄得满身花瓣。
怎么不记得。 朱翊钧笑着说，那时母后总说
慢点跑，别摔着 ，结果自己追过来时，也被玫瑰刺扎了手。
李太后的眼眶微微发热。那些年她既要垂帘听政，又要教养幼帝，常常累得在御座后打瞌睡，却总在他跌跤时第一个冲过去。而如今，眼前的少年已经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帝王，再也不需要她的搀扶了。
时间过得真快。 她转过身，仔细打量着朱翊钧，以前总盼着你长大，能自己拿主意，可真到了这一天，反倒觉得......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那掌心的温度比记忆中沉稳了许多。
朱翊钧知道母亲想说什么。他握住那只微凉的手，掌心的纹路已经有些粗糙：母后放心，不管儿臣长多大，在您面前，永远是那个爱捉蝴蝶的孩子。
这话让李太后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别过脸，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老了，就是爱念叨。你忙你的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朱翊钧看着母亲转身走向内殿的背影，忽然发现她的腰比去年弯了些，步履也慢了许多。春风卷着月季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像撒了把碎金，却掩不住那份悄然蔓延的落寞。
回到御书房，小李子正捧着吏部拟好的 仓场侍郎 任命状候着。朱翊钧拿起朱笔，在
二字旁批了个 ，笔尖的朱砂在纸上洇开，像朵小小的花。
把这个给骆思恭送去， 他忽然想起什么，又添了行小字，让锦衣卫盯着苏州知府李诚，若有贪腐实据，不必请示，直接拿下。
小李子捧着任命状退出去时，看见御案上放着本翻开的《孝经》，天子之孝，在于安百姓 那行字被朱笔圈了又圈。他忽然明白，皇帝对李太后的妥协，从来不是退让，而是用最体面的方式，守护着
与
的平衡。
三日后，李伟拿着 仓场侍郎 的任命状，在通州仓前摆了桌酒席。来道贺的官员虽多，却多是些闲职官员，真正有权有势的部院大臣一个没来。李伟喝着闷酒，看着周主事指挥仓丁晾晒新米，忽然觉得这从三品的侍郎衔，倒像个精致的牢笼。
消息传到慈宁宫时，李太后正在给月季剪枝。她听宫女说 李侍郎在仓场很是勤勉，只是淡淡
了一声，剪刀却不小心剪断了根盛开的花枝。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砖上，像滴无声的泪。
把这些花送到御书房去吧。 她对宫女说，陛下最近批奏折辛苦，看看花能解乏。
当那盆修剪整齐的月季送到御书房时，朱翊钧正在看海瑞送来的密报 —— 苏州知府李诚已被查实贪墨官银三万两，人赃并获。他拿起朱笔，在 斩立决 三个字上重重画了圈，随即又在旁边添了行小字：此事不必告知太后。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那盆月季上，粉白的花瓣泛着柔和的光。朱翊钧望着那些层层叠叠的花瓣，忽然觉得这宫廷里的妥协，就像这月季 —— 看似柔弱，却在每片花瓣的舒展里藏着韧性，既不违背本心，又不伤了体面，最终在阳光下，活出自己的姿态。
傍晚的慈宁宫响起了晚祷的钟声。李太后跪在佛前，手里的佛珠转得飞快。香炉里的檀香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眼角的泪 —— 她知道，从今日起，那个需要她处处护着的小皇帝，真的长大了。而她这个做母亲的，该学会放手了。
御书房的灯亮到深夜。朱翊钧在李伟报来的仓场修缮账册上批了 ，笔尖的朱砂映着窗外的月光，红得沉静而坚定。他知道，这场太后面上的妥协，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 在亲情与规矩之间，他终将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帝王路，既不负母亲的养育之恩，也不负天下百姓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