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户部的算盘声在寅时就响了起来,却盖不住值房里压抑的啜泣。张敬之的小妾捧着那只累丝金镯子,哭得肝肠寸断 —— 这镯子本是她生辰时的礼物,此刻却成了 虚报办公经费 的铁证,被海瑞的人用棉纸包着,放进了贴了封条的证物箱。
老爷,要不咱跑吧? 管家蹲在地上,把金银细软往麻袋里塞,铜盆撞在瓷瓶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窗外的秦淮河上,晨雾里隐约有画舫的影子,往常这个时辰,张敬之该在舫上听曲儿,此刻却像困在蛛网里的蚂蚱,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张敬之瘫在太师椅上,官帽斜挂在椅背上,上面的孔雀翎断了根,是昨夜急得摔在地上折的。他望着墙上 清正廉明 的匾额,那是三年前刚任侍郎时亲笔写的,墨迹如今看着像无数个嘲讽的眼睛。跑?往哪跑? 他苦笑一声,海瑞的人早就把城门堵了,就算跑出南京,天下之大,哪有我容身之处?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马蹄声,是他派去北京搬救兵的亲信回来了。张敬之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冲出去,却见亲信摔在马下,怀里的密信掉在泥水里,字都晕开了。老、老爷,张首辅说...... 说让您自求多福......
废物! 张敬之一脚踹在亲信胸口,却忽然想起临行前老师的眼神 —— 那眼神里没有往日的笃定,只有躲闪。他这才明白,连内阁首辅都保不住他了。
此时的都察院,海瑞正对着烛火核对账目。张敬之虚报的五万两官银,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给小妾买镯子的八十两,记在 办公用品;在秦淮河宴饮的三千两,记在 漕运勘验费;甚至给儿子买的蛐蛐罐,都算在 文书装订费 里。
大人,这是从张府搜出来的账本。 衙役捧着个蓝布封皮的册子进来,上面用朱砂标着每次受贿的数目,最大的一笔是盐商送的两万两,换来了漕运免税的批文。
海瑞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记着 今欠苏州织造局潘相纹银五千两,墨迹犹新。他忽然想起苏州案里潘相的供词,说曾帮南京官员 ,看来这张敬之,还是潘相的同党。
把这些证据都封好,八百里加急送北京。 海瑞在奏折末尾签下名字,笔尖划破纸面,留下道锋利的痕迹,再传我的令,提审张敬之,问问他这五万两,还有多少同党分了。
消息传到北京时,张四维正在内阁吃早膳。小米粥刚舀起,就见小厮脸色惨白地闯进来,手里的密信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老首辅看完信,粥碗
地掉在地上,热粥溅在朝服上,烫出片湿痕也浑然不觉。
首辅,怎么办? 旁边的次辅低声问,知道张敬之是他一手提拔的,两人还沾着点远房亲戚。
张四维捏着花白的胡须,指节捏得发白。他不是不想救,是不敢 —— 海瑞的奏折写得太狠,连张敬之给郑贵妃娘家送过礼都写上了,这时候出面,不等于把自己也卷进去?可眼睁睁看着门生被处死,以后谁还敢依附自己?
备轿,去见陛下。 他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哪怕只能求个 从轻发落。
御书房里,朱翊钧正看着山东送来的新评议结果。赵焕奏报说,推广耆老评议后,山东的税银又增了一成,百姓还自发编了歌谣:赵大人,青天面,评好坏,辨忠奸。
陛下,张首辅求见。 小李子轻声禀报。
朱翊钧把奏报合上,嘴角勾起抹冷笑:他倒是来得快。
张四维进来时,膝盖在金砖上磕得格外响。陛下,南京户部侍郎张敬之...... 他斟酌着词句,虽有贪墨之举,然其在漕运上亦有微功,且念其初犯......
初犯? 朱翊钧打断他,把海瑞送来的账本扔过去,虚报开销五年,贪墨五万两,这叫初犯?张首辅觉得,贪腐还有 ?
皇帝的目光锐利如刀,看得张四维后背发凉。他慌忙低下头: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南京官场盘根错节,若严惩过甚,恐生动荡。
动荡? 朱翊钧猛地一拍御案,镇纸跳起来砸在《资治通鉴》上,潘相在苏州逼死百姓,你怎么不说动荡?张敬之贪墨官银,让漕运粮船空载,你怎么不说动荡?朕看你是怕动了你的人吧!
张四维吓得连连磕头,额头撞得金砖咚咚响:臣不敢!臣只是...... 只是为朝廷着想......
为朝廷着想,就该支持海瑞! 朱翊钧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海刚峰是朕树的标杆,他若动不了一个贪腐的侍郎,以后谁还敢查贪腐?谁还信朕说的
严惩不贷
这句话像重锤敲在张四维心上。他终于明白,皇帝要的不是个案的处理,是要借这个案子,向天下昭示整顿吏治的决心。张敬之,不过是个必须牺牲的棋子。
臣...... 臣糊涂。 他伏在地上,声音带着颤抖,陛下圣明,臣遵旨。
朱翊钧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万历初年,张居正整顿吏治时,也是这样雷厉风行。可惜后来人亡政息,如今他要重拾旧业,就不能有丝毫手软。传旨。 他拿起朱笔,南京户部侍郎张敬之,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着即革职,抄没家产,押赴南京问斩,同党一律严查。
旨意快马送往南京时,张敬之正在狱中写绝命诗。墨迹刚落在纸上,就见狱卒拿着枷板进来:张大人,接旨吧。
当听到
二字时,他手里的笔掉在地上,墨汁在地上晕开,像滩黑血。陛下...... 陛下真的不念旧情...... 他喃喃自语,忽然想起十年前刚中进士时,也曾立志做个清官,可什么时候开始,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南京城的百姓听说要斩张敬之,比过年还热闹。刑场设在聚宝门广场,提前三天就有人占位置,小贩们推着车来卖瓜子点心,说书先生把张敬之的罪状编成了唱词,听得人拍手叫好。
行刑那天,海瑞亲自监斩。张敬之穿着囚服,头发散乱,路过都察院时,忽然对着海瑞的轿子喊道:海大人!我有同党要招!礼部尚书、兵部侍郎...... 他们都贪了!
海瑞掀开轿帘,目光平静:早干什么去了?到了刑场,再说不迟。
刑场上,张敬之的同党一个个被押上来,从礼部尚书到仓库小吏,整整二十三人。百姓们看着这些往日里作威作福的官老爷如今成了阶下囚,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海瑞一声令下,刀光闪过,血溅当场。
南京的官员们吓得闭门不出,连家里的灯都不敢点太亮。有个吏部郎中夜里梦到自己被海瑞抓了,惊醒后连夜把贪来的银子送到了国库,还在门上贴了张
的纸条,像贴了道护身符。
消息传到北京,朱翊钧正在观政堂教皇子们读《论语》。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他指着这句话,对朱常洛说,你看海瑞,不用陛下催,自会严查贪腐;你看张敬之,就算朕三令五申,他还是要贪。这就是正与不正的区别。
朱常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指着窗外的锦衣卫:父皇,那以后多派些人像海大人一样查贪官好不好?
朱翊钧摸了摸他的头,但更要让官员们自己不想贪。 他知道,光靠海瑞一个人不够,要让所有官员都知道,贪腐的代价,是人头落地。
南京的震动像块石头投进全国官场的湖面。湖广巡抚主动把家里的超标宅院捐了,说 不敢逾制;陕西的藩王把私自开的矿场关了,怕被海瑞盯上;连最偏远的云南,知府都让人把衙门里的金马桶换成了陶的。
海瑞在南京继续查案,都察院的卷宗堆得比人还高。他下令清查南京所有粮仓,发现三成的粮食都被官员倒卖了,气得他把粮仓的钥匙挂在自己腰上,每天亲自查验。
有个老仓管偷偷对他说:海大人,您这样查下去,会被人恨死的。
海瑞指着仓里发霉的粮食:百姓们饿着肚子,这些人却把救命粮卖了换银子,我就算被恨死,也得查。
他的话传到朱翊钧耳朵里,皇帝让人给海瑞送去了件新官袍,还有口谕:朕知你辛苦,然大明需要你这样的官。
海瑞接到新官袍,对着北方磕了三个头,又穿回了那件旧的。他对随从说:等南京官场清了,再穿新的也不迟。
南京的秦淮河依旧流淌,只是画舫上的官员少了,百姓多了。有个织户的女儿在船上卖唱,唱的是新编的歌谣:海阎王,手段强,斩贪官,理朝纲。南京城,新气象,百姓笑,粮满仓。
歌声顺着河水漂向远方,像个温柔的宣告:这场由南京震动引发的吏治风暴,才刚刚开始。而朱翊钧知道,只要守住海瑞这根标杆,让贪腐者付出代价,大明的官场,总会有清明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