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终没有吃下那颗栗子,借口说太硬噎着了,冲进厨房灌了一大杯水。
水流过喉咙,却冲不散那冰冷的窒息感。
回到客厅时,雪萍已经收起了剪刀和栗子,正拿着抹布擦拭茶几,哼着那首诡异的歌,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明天妈妈帮你剪头发吧?”她背对着我说,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你看你后面的头发,都盖住脖子了,不精神。”
我摸了摸确实有些长的发尾,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好。”
周二上班,我感觉自己像个刚从战场上撤退的残兵。面对小林偶尔投来的担忧目光,我只能狼狈地避开。午休时,我独自一人溜达到离公司几条街远的一个小公园,坐在长椅上,看着广场上嬉闹的孩子和悠闲的老人,试图汲取一点正常的、放松的空气。
手机震动,是雪萍的消息:“今天天气真好,小凡没出去晒晒太阳吗?”
我瞬间绷直了背脊,警惕地环顾四周。公园里人来人往,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是猜的,还是……我抬头望向周围可能存在的制高点,一种无力感深深攫住了我。我已经开始习惯性地怀疑每一寸空间。
“在办公室休息呢。”我回复,附带了一张之前在公司拍的窗外照片。
“真乖。[爱心]”她回了一个表情。
看,撒谎成了我的生存本能。
晚上回到家,雪萍果然已经准备好了理发的工具——围布、梳子、专业的理发剪刀,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把看起来格外锋利的剃刀。她让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仔细地给我系好围布。
“闭上眼睛,放松。”她的声音很轻柔,手指穿梭在我的发间,痒痒的。
剪刀冰凉的触感偶尔碰到我的头皮和脖颈。我紧闭着眼,全身肌肉僵硬。她能精准地远程让我的手机“没电”,那这把锋利的剪刀,或者那把剃刀,会不会在某一个她认为我“背叛”的瞬间,划破我的皮肤?
“妈,”我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您……小心点。”
“放心,”她轻笑,“妈妈手艺好着呢。你小时候的头发,可都是妈妈给剪的,哪次不是帅帅气气的?”
是啊,从小到大。我就像她精心培育的盆景,每一根枝条的走向,都必须符合她的审美。
剪发的过程很安静,只有剪刀咔嚓作响的声音。她哼着歌,心情似乎很好。直到她拿起那把剃刀,准备修理我颈后的碎发时,我的手心已经全是汗。
剃刀贴近皮肤的感觉,冰凉而危险。我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雪萍的手顿住了,剃刀离我的脖子只有毫厘之差。她微微蹙眉,似乎很不满这突如其来的打扰。“这个点,会是谁?”
她放下剃刀,走去开门。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门外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请问……是陈凡家吗?”
我猛地转过头,心脏几乎停跳——那是小林的声音!她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雪萍站在门口,背影瞬间绷紧,但她的声音却依旧温和有礼:“是的,我是陈凡的妈妈。你是?”
“阿姨您好,我是陈凡的同事小林。”小林的声音有些犹豫,“他……他今天把一份很重要的项目文件落在公司了,明天一早就要用,我正好顺路,就给他送过来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文件?我根本不记得有什么文件落下了!这明显是小林找的借口!她一定是察觉到了我的异常,担心我,才贸然找上门来!
雪萍缓缓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可怕,深处却像有漩涡在翻涌。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对门外说:“哦,是这样啊,那太谢谢你了。请进来坐坐吧?”
“不了不了,太晚了,不打扰了。”小林连忙拒绝,隔着门缝将一份文件递了进来。
雪萍接过文件,语气依旧温柔:“那好,谢谢你啊小林,路上小心。”
门,缓缓关上了。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音。
雪萍拿着那份文件,一步步走回厨房。她没有看我,而是径直走到垃圾桶边,面无表情地,将那份“很重要”的文件,撕成了两半,再对折,撕开,直到变成一堆碎片,扔进了垃圾桶。
整个过程,安静得令人窒息。
然后,她重新拿起那把剃刀,走到我身后。这一次,她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冰凉的刀片紧贴着我颈后的皮肤,快速而精准地刮过。
“同事之间,互相关心是好事。”她开口,声音像裹着蜜糖的冰碴,“但是,小凡,分寸感很重要。你说对吗?”
我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剃刀每一次移动,都让我汗毛倒竖。
“特别是女孩子,晚上独自跑到男同事家里,多不安全啊。”她继续说着,语气里带着一种虚假的担忧,“幸好是送到妈妈这里,要是送到你一个人住的地方,被人看到了,说闲话多不好,影响人家姑娘的清誉。”
她的话,像软刀子,一刀刀割在我的神经上。
理发终于结束了。雪萍解开围布,满意地端详着我的后脑勺:“嗯,清爽多了。我的小凡,永远是最帅的。”
我站起身,腿有些发软,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去洗个头吧,碎头发扎人。”她说。
我如获大赦,冲进浴室,反锁了门。温水冲刷着头皮,却洗不掉那种冰冷的触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小林怎么会知道我家的地址?公司通讯录上有吗?还是她……问了别人?无论怎样,她这次的举动,无疑是在火上浇油,不,是直接引爆了炸药库。
等我从浴室出来,雪萍正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两杯热牛奶。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小凡,我们得谈谈。”她的表情是罕见的严肃。
我心中警铃大作,僵硬地坐下。
“妈妈知道,你长大了,需要社交,需要朋友。”她语气平和,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妈妈也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
我屏息凝神,等待她的“但是”。
“但是,”她果然来了,“你要清楚,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对你好。外面的人,对你示好,可能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也许是为了你的工作,也许只是觉得你长得不错,一时兴起。”她端起牛奶,轻轻吹了吹,“只有妈妈,是毫无保留、不求回报地爱着你。”
她看着我,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妈妈不希望你再和那个小林有工作之外的任何接触。你能答应妈妈吗?”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用最温柔的语气,下达的最后通牒。
如果我拒绝,会怎么样?那把剪刀?那把我不知道藏在何处的旧手机?还是……她曾经轻描淡写说出的那个终极威胁?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我无法撼动的偏执和坚定。我知道,任何反抗在此时都是徒劳,只会让情况更糟。
“……我答应您。”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我和她,只是普通同事。”
雪萍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而又心满意足的笑容,像得到了最珍贵承诺的孩子。她把牛奶推到我面前:“乖,喝了牛奶,早点睡觉。”
那天夜里,我又做了噩梦。梦见自己被困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箱里,箱外是成都繁华的夜景和熙攘的人群,小林在外面焦急地拍打着玻璃,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而雪萍,就站在玻璃箱的顶端,微笑着,往下倾倒着冰冷的糖炒栗子,栗子很快淹没到了我的胸口,让我无法呼吸。
我惊醒过来,满头大汗,窗外天还没亮。
第二天,我以一种上刑场的心情来到公司。果然,刚在工位坐下,内部通讯软件上就收到了小林的消息:“陈凡,你没事吧?昨晚……你妈妈没说什么吧?”
我看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键盘上,久久无法落下。我知道,我接下来要打出的每一个字,都会像刀子一样,不仅伤害小林,也切割着我自己对正常生活的最后一点渴望。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下回复:
“林同事,谢谢您昨晚送文件。以后工作上的事情,请在办公时间沟通,非必要请不要联系私人号码和地址,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谢谢。”
点击发送。
然后,我拿起手机,将小林的号码和所有社交账号,全部拉黑。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抬头望向对面,“萍凡咖啡馆”的玻璃窗后,雪萍正站在那里,隔着一整个夏天的阳光和一条街的距离,对我露出了一个无比欣慰、无比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像成都夏日最烈的日头,明晃晃的,却照得我心底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