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扎如寺那个惊魂之夜逃回别墅,已经是第七天了。
时间失去了线性流动的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粘稠的胶水中挣扎。
表面上,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
柏缇不再提起那晚的事,也不再表现出极端的占有举动,反而变得异常温柔体贴,仿佛那个在风马旗下滴血立誓的疯狂女人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但我知道,那不是梦。某些东西,确凿无疑地改变了。首先是我的身体。一种持续的、低烧般的倦怠感缠绕着我,四肢时常感到莫名的沉重和麻木。更诡异的是视觉。
一切始于第七天清晨。我在浴室洗脸,抬起头,看向镜子。镜中的脸,依然是我熟悉的轮廓——牧丰,那个自认英俊潇洒的男人。可就在我眨眼的一瞬间,我分明看到,镜中的影像慢了一拍。不是幻觉,那个“我”的眼睛闭合和睁开的速度,比我真实的动作延迟了微不可查的一瞬,并且,嘴角似乎极其快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绝非我本意的、冰冷而诡异的微笑。
我猛地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的瓷砖墙面,心脏骤停。
“快……逃……”
没有声音。但镜中那个延迟的“我”的嘴唇,清晰地、缓慢地做出了这两个字的口型。眼神空洞,却带着一种急切的警告。
我惊骇地捂住嘴,几乎要尖叫出声。恐惧像无数冰凉的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
“牧丰?怎么了?”柏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她推门进来,看到我脸色惨白地靠在墙上,目光扫过镜子——镜中此刻只有我惊恐失措的正常倒影。
“没……没什么,”我声音发颤,“可能有点低血糖。”
柏缇走上前,伸出冰凉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她的眼神充满了怜爱和理解:“别怕,亲爱的。那只是‘契约’正在和你的身体融合,偶尔会产生一些……小小的幻觉。适应就好了。”
融合?幻觉?
她的话非但没有带来安慰,反而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更深的恐惧之门。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天之后,这种“重影”现象开始频繁出现。不止在镜子前,在平静的湖面、光洁的餐具表面,甚至是我偶尔失神时瞳孔的倒映里……那个滞后的、带着诡异微笑的“我”时隐时现,无声地重复着那两个字:“快逃”。
柏缇对此似乎并不意外,也从不点破。她只是更加细致地“照顾”我。每晚睡前,她都会在卧室里点燃一种细长的、颜色深褐的藏香。她告诉我,这是扎如寺秘制的安神香,能帮助我稳定心神,促进“融合”。
那香点燃后,气味并不难闻,有一种混合了草药、矿物质和某种不知名花朵的奇异香气,沉静而悠远。然而,每当青烟袅袅升起,缭绕在房间时,我的意识就会变得模糊,思绪像陷入温暖的泥沼,挣扎不得,只能任由一种莫名的平静感(或者说,麻木感)吞噬所有的恐惧和疑问。夜晚往往就在这种被强制安抚的状态下昏沉睡去,连梦都变得支离破碎,记不分明。
我试图抗拒那香,假装睡着后再悄悄掐灭。但每次这样做,柏缇总能在第二天的某个时刻,状似无意地提起:“昨晚的香好像烧得不太好,你睡得不安稳吧?今晚要多点一支。” 她仿佛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
这种无处不在的监控感和身体精神的异变,让我濒临崩溃。我必须在彻底迷失之前,找到真相。那个老住持奔卡·嘎桑仁静仁波切的警告、柏缇诡异的仪式、还有我母亲可能存在的关联……这些碎片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
机会在一个午后降临。柏缇接到一个电话,似乎是关于她家族生意上的急事,需要她到别墅外信号更好的地方进行一段时间的视频会议。她叮嘱阿强看好我,便匆匆离开了。
阿强依旧像座沉默的铁塔守在门口。我知道硬闯是不可能的。但别墅内部……或许还有未被检查过的角落。柏缇有一个习惯,她总会下意识地抚摸卧室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那里上着一把看起来相当古老的黄铜锁。
我趁阿强不注意,溜回卧室。那把锁很精致,但我大学时曾跟一个爱好古怪的朋友学过一点简单的开锁技巧,用回形针勉强可以应付。心跳如鼓捣,汗水浸湿了手心,我花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在几乎要放弃时,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锁开了。
我颤抖着手拉开抽屉。里面没有珠宝首饰,也没有文件合同,只有一本用深蓝色藏布包裹的、看起来十分泛黄陈旧的相册。
深吸一口气,我翻开了相册的第一页。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穿着八十年代末流行的连衣裙,站在一座藏式寺庙前,笑容明媚,眼神清澈。那寺庙,我认得,是扎如寺。而那个女子——我绝不会认错——是我母亲年轻时!
照片下方,用钢笔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1988年夏,于九寨沟扎如寺还愿。愿吾儿平安。”
“吾儿”……是指我吗?1988年,我尚未出生!母亲来过九寨沟?在扎如寺还愿?为了我的平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未听家人提起过母亲曾来过这里!
带着满腹的震惊和疑云,我颤抖着手指,一页页往后翻。相册里大多是柏缇各个时期的照片,从孩童到少女,背景多与九寨沟或藏地相关。直到我翻到最后一页。
呼吸彻底停止了。
最后一页,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柏缇,穿着一身极其精美的、似乎是传统藏式改良的鲜红嫁衣,头戴繁复的银饰,站在扎如寺前,就是和我母亲照片里几乎同一个位置!她的表情庄重甚至带着一丝悲戚,眼神直视镜头,充满了某种决绝的意味。
而照片下方标注的日期,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我的心脏——
“2003年10月15日”
这个日期,我死也不会忘记。那一年,我十五岁。那一天,正是我母亲因病去世的日子!
2003年10月15日,我母亲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医院阖然长逝。而同一天,柏缇却穿着嫁衣,出现在九寨沟的扎如寺前?
巧合?这绝不可能!
一个可怕而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我所有的困惑:柏缇与我母亲的死有关?或者……她与我母亲的到来,以及那个“还愿”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这场处心积虑的“契约婚姻”,这场诡异的“灵魂绑定”,其根源,可能远远早于我和柏缇的“偶然”相遇,甚至早于我的出生!
血缘?诅咒?复仇?还是某种跨越时空的可怕替代仪式?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攫住了我,我手一软,相册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就在这时,卧室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柏缇开会回来了!
我手忙脚乱地将相册塞回抽屉,胡乱锁上,刚站起身,柏缇就推门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瞬间捕捉到了我脸上尚未褪尽的惊恐和慌乱。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她走近,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那个床头柜。
“没……没什么,”我强装镇定,声音却出卖了我的颤抖,“只是……又有点头晕。”
柏缇定定地看了我几秒,忽然莞尔一笑,那笑容在此时的我看来,充满了洞悉一切的危险:“头晕啊……看来融合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还要激烈一些。没关系,今晚,我会亲自陪着你,确保你‘安稳’入睡。”
她特意加重了“安稳”两个字。
我知道,我可能刚刚触碰到了一个足以将我彻底吞噬的巨大秘密的边缘。而看守这个秘密的人,已经察觉了我的窥探。
夜幕再次降临,那奇特的藏香即将点燃。
而这一次,我知道,我再也无法在青烟中假装平静。
母亲的容颜与柏缇的嫁衣,在我脑海中不断重叠、交错。
2003年10月15日。扎如寺。还愿。嫁衣。
这些词像诅咒一样,在我灵魂深处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