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睿那条路被堵死后,我陷入了更深的孤立。
张老师的警告言犹在耳,“爱的牢笼”正在无声地瓦解我的意志。
我必须再和她谈一次,但常规的咨询预约风险太大。
兰漫的触角似乎能伸到我生活的每个角落。
我冒了个险。用一个无法追踪的号码联系了张老师,请求一次看似偶遇的面对面交谈。
我选择了千佛山公园,那里周末人流如织,易于隐蔽,起伏的山路和众多的亭台也便于观察和避开耳目。
张老师犹豫片刻,出于职业责任,同意了。
周日早晨,我以“公司临时有急事,去去就回”为由出门。这个借口漏洞百出,兰漫只需一个电话就能拆穿。但出乎意料,她只是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柔声说:“别太辛苦,早点回来,我等你吃午饭。”她的平静反而让我更加不安,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千佛山的秋色正浓,红叶似火。我无心欣赏,像地下工作者一样,混在游客中,不断回头张望,确认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跟踪。在半山腰一处相对僻静的回廊,我见到了早已等在那里的张老师。她穿着休闲,像普通游客,但神色凝重。
“周先生,你确定没人跟踪?”她压低声音问。
“我……不确定。”我实话实说,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但我必须见你。我快撑不住了。”
我语无伦次地讲述了最近发生的一切:王睿女友是兰漫表妹的巧合,那顿令人窒息的纪念日晚餐,无处不在的“体贴”管理,以及对我社交圈的温水煮青蛙般的清理。
张老师听完,沉默地看着山下雾气缭绕的济南城,良久才开口:“情况比我想象的更……精妙。她构建的这个环境,其高明之处在于,所有控制都披着‘爱’与‘关怀’的外衣。你任何反抗的意图,都会首先受到自我道德的谴责——‘她这么爱你,你怎么能怀疑她?’”
“那我该怎么办?难道只能坐以待毙?”我几乎绝望。
“不。”张老师转过头,目光锐利,“越是精妙的系统,往往越依赖于某个关键的平衡点。你需要找到它。但目前,绝对的安全是第一位。避免任何可能刺激她的正面冲突。其次,尝试在她密不透风的‘关怀’中,极其小心地 carve out(开辟)一点点只属于你的心理空间。哪怕只是每天独自散步十五分钟,或者锁上书房门独处半小时。守住这点空间,就是守住你自我意识的阵地。”
她顿了顿,补充道:“同时,仔细观察。记录下她情绪波动的规律,什么话题、什么行为会引发她更强的控制欲。这不是为了对抗,而是为了了解你所处环境的‘规则’,以便在其中更安全地存活。理解是为了更好地应对。”
“我需要考虑……离开吗?”我终于问出了这个一直不敢深想的问题。
张老师的神情异常严肃:“周先生,在你没有万全的准备和绝对安全的计划前,不要轻易尝试物理上的逃离。根据你的描述,兰漫的执念极深,‘得不到就毁灭’的倾向明显。贸然行动,可能会引发你我都无法预料的严重后果。你现在要做的,是心理建设和情报收集,而非盲目行动。”
山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张老师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内心躁动的侥幸,却也给了我一种冰冷的清醒。这不是一场可以靠冲动解决的危机。
与张老师分开后,我心事重重地往家走。
推开家门,饭菜的香味依旧,兰漫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笑容温婉。
“回来啦?事情顺利吗?”她接过我的外套,动作自然。
“还……还行。”我避开她的目光,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那就好。洗洗手吃饭吧,汤都快凉了。”她转身进厨房,仿佛只是进行了一段最平常的日常对话。
但我注意到,她在我外套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长了那么零点几秒。她是不是在嗅什么?嗅有没有陌生的香水味,或者千佛山的草木气息?我的心跳又开始失控。
午饭时,我食不知味,机械地咀嚼着。兰漫似乎心情不错,聊着邻居家的琐事,计划着下周的菜单。我嗯嗯啊啊地应和着,脑子里却反复回响着张老师的话——“爱的牢笼”、“关键平衡点”、“绝对安全”。
突然,兰漫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老公,你最近是不是睡眠不好?看你黑眼圈有点重。要不……我晚上给你点支安神的香薰?”
我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抖,一块鱼肉掉在了桌上。安神香薰?是关怀,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控?让我睡得更沉,她是否就能更“自由”地行动?
“不……不用了。”我尽量让语气显得平淡,“可能就是最近工作压力大,过段时间就好了。”
兰漫看着我,眼睛眨了眨,没有坚持,只是温柔地说:“那你要多注意休息,别太拼了。”
这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我们之间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极度危险的博弈。我每一个细微的反应,都可能被她解读、分析,并纳入她那个庞大的“爱”的数据库里。我仿佛能听到那无形牢笼的栏杆,又悄无声息地收紧了一分。
遵循张老师的建议,我开始尝试 carve out 我的心理空间。
我以“需要集中精力赶项目报告”为由,提出晚饭后到睡前这段时间,想在书房独自工作,反锁房门。提出这个要求时,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准备迎接一场风暴。
兰漫安静地听完,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失落,但很快便被理解的笑容取代:“好啊,工作要紧。我给你热杯牛奶送进去,不打扰你。”
她果然照做了。每晚九点,她会准时敲门,端进一杯温热的牛奶,然后安静地离开,轻轻带上门。我听着门外她远去的脚步声,锁上书房门,背靠着门板,才能获得片刻的喘息。
然而,这小小的自由空间也充满了不安。我总会下意识地检查那杯牛奶,虽然理智告诉我她不太可能做什么手脚,但一种莫名的恐惧始终挥之不去。我会把牛奶倒进盆栽,然后假装喝过。
在书房里,我什么也做不了。无法专心工作,更不敢写下任何可能暴露想法的文字。我只是呆坐着,听着自己的心跳,或者透过窗户,看着外面济南城的万家灯火。那一点点灯火,让我感觉自己还和这个正常的世界保持着微弱的联系。
同时,我也在小心翼翼地观察。
我发现,当我接听工作时间以外的电话时(即使是男性朋友),她在一旁整理东西的动作会明显放缓。当我提到某个女同事的名字(纯粹工作语境),她接下来几个小时的话会变得格外少,眼神也会更加专注地停留在我身上。
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精密仪器上的异常读数,印证着张老师的判断。我正在逐步了解这个“牢笼”的敏感触发器。
一天深夜,我假装睡着,兰漫以为我熟睡后,悄悄起身。
我没有睁眼,全靠耳朵捕捉她的动静。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我的衣橱前,打开了门。
我听到她拿起我白天穿过的那件衬衫,然后,是极轻微的、深呼吸的声音。
她在闻我的衣服。像确认领地气息的动物。
那一刻,我浑身冰凉,连脚趾都蜷缩起来。
我终于切身理解了“物化”和“标本化”的含义。
在她眼里,我或许不仅仅是一个丈夫,更是一件她倾尽所有、不容有失的珍贵收藏品。
崩溃的临界点,在一个看似平静的周末傍晚来临。
我手机里一张几个月前的旧照片,不小心被兰漫看到了。照片是公司团建时拍的,画面里,我和几个同事并肩站着,其中包括那位新来的女同事小李,她恰好站在我旁边,笑得开朗。
兰漫拿着手机,手指定格在屏幕上,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她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伤心和绝望的平静。
“周鸣,”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我心里,“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你就像我手心里的沙子。”
她慢慢摊开手掌,做出一个虚握的姿势:“我握得越紧,流失得就越快。”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照片上,语气飘忽:“我真想……真想有一个透明的盒子,把你放进去。那样,你就永远都是我的了,谁也看不见,谁也碰不到。你就安全了。”
“兰漫,你听我解释,这只是……”我急忙想辩解。
但她打断了我,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极其扭曲、甚至可以说天真又疯狂的笑容:“或者,把我自己也放进去,就我们两个人,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她说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手指冰凉。
那触碰让我毛骨悚然,我几乎能闻到那个想象中的“透明盒子”里,防腐剂和绝望混合的味道。
我没有躲开,因为我不敢。
我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抗拒,都可能成为压垮她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引爆我无法承受的后果。
我僵在原地,任由她抚摸着,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模特。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了深渊的模样,而兰漫,正微笑着,邀请我一同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