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的存在,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黑色石子,涟漪无声却持续扩散,彻底改变了这个家的生态。
雪球和咖啡的恐惧从最初的瑟瑟发抖,演变为一种近乎僵死的麻木。
它们不再玩耍,不再吠叫,大部分时间蜷缩在离阳台最远的角落,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那紫色的凝视抽走。
赵安对此视若无睹,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黯”身上。那个深紫色的笔记本里,记录的不再是琐碎的观察,而更像某种神秘学实验日志:
“‘黯’今日凝视东南墙角阴影长达三小时十七分,期间室内温度下降约1.5c。阴影轮廓似有轻微扭曲,待验证。”
“喂食特制肉糜150克,全部进食。排泄物呈灰白色,无明显异味。‘黯’对普通狗粮及清水持续拒绝。”
“尝试播放古典乐、白噪音、自然界声响。‘黯’对巴赫无反应,对持续低频声波(40hz)表现出约三秒的头部微侧。可能对特定频率敏感或厌恶。”
“午夜2:14至2:47,‘黯’于客厅中央静止,身下影子出现自主性延展,长度超出本体两倍,指向我房门方向。持续约33秒后恢复常态。是否与‘锚定’稳定性或能量波动有关?”
这些记录让我不寒而栗。赵安已完全沉浸在对这个未知存在的研究中,用科学记录般的冷静笔触,描述着超自然的现象。她不再是那个依赖哥哥的妹妹,更像一个着迷于危险标本的疯狂研究员。而“黯”,则配合着(或是主导着)这场观察,沉默地展示着它非人的特性。
我与“黯”之间,维持着一种脆弱而诡异的平衡。它不再像最初几天那样时刻紧盯着我,但它的“关注”无处不在。当我试图靠近阳台或赵安的房间(那里现在几乎成了禁地),它会无声地出现在路径上,紫色的眼眸平静地望过来,无形的压力便让我却步。当我深夜在客厅停留稍久,身下的影子边缘会变得模糊,仿佛受到某种牵引,让我心悸不已,匆匆逃回房间。它像这个空间里一个无形的规则制定者,用沉默和存在感划定了新的边界。
我秘密账户里的钱所剩无几,逃离计划陷入绝境。更糟糕的是,我发现自己也开始出现一些……异常。或许是长期处于高度紧张和恐惧中,我的睡眠变得极浅,且多梦。梦境光怪陆离,常常出现扭曲的阴影、低语的回响,以及一双悬浮在黑暗中的紫色眼睛。醒来后,疲惫感更重,有时甚至会短暂失神,仿佛意识被拖入了某个冰冷的深渊。
一天下午,赵安罕见地主动找我说话。她拿着那个紫色笔记本,神情严肃。
“哥,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她说。
“什么忙?”我警惕地问。
“关于‘黯’的稳定性。”她翻开笔记本,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里,还有这里。它的影子偶尔会出现自主性活动,对特定方向有指向性。而且,它对普通食物和水的排斥,说明它维持存在所需的‘能量’可能并非来自物质层面。我查了一些资料,”她顿了顿,眼神闪烁,“有些古老的记载提到,类似的存在需要与‘锚点’或‘契约者’建立更深层的联系,才能完全稳定,甚至……成长。”
“更深层的联系?”我感到不妙,“什么意思?”
“可能是情感共鸣的加强,可能是记忆的共享,也可能是……”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某种形式上的‘生命能量’的轻微补充或交换。”
我猛地站起来:“赵安!你疯了吗?你想用我的……我的什么去喂那个东西?”
“不是‘喂’!”赵安也提高了声音,但很快又压抑下去,恢复那种令人不安的平静,“是‘维系’。哥,你难道没发现吗?自从‘黯’稳定下来,家里那种让你不安的刮擦声消失了,你的东西也不再被动。它维持着这个家的新平衡。但这种平衡需要代价。它选择了我作为主要锚点,但你是这个家的一部分,是我的血亲。我们的联系,或许能提供它所需的、最后一点稳定因子。不需要很多,可能只是一点……你的头发,或者,几滴血,在特定的仪式下……”
“不可能!”我断然拒绝,感到一阵反胃。用我的身体部分去进行另一个诡异仪式?这比之前的观察和控制更加骇人听闻。“赵安,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这个家!雪球和咖啡都快被吓死了!这根本不是平衡,这是……这是被什么东西寄生了!你醒醒吧!”
赵安的脸色沉了下来。她合上笔记本,冷冷地看着我:“哥,你还是不懂。‘黯’不是寄生虫,它是……进化。是超越普通生命形态的存在。它需要理解,需要接纳,而不是恐惧和排斥。”她看了一眼静静趴在阳台、仿佛对这场争执毫无兴趣的“黯”,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如果你不愿意自愿协助,那么……为了‘黯’的稳定,为了这个家不再回到之前那种混乱不安的状态,我可能不得不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
“必要的措施?”我心脏狂跳,“你想干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那句威胁像冰锥一样钉在我的心头。赵安变了。仪式不仅“唤醒”了“黯”,似乎也释放或强化了她内心深处某种更加极端、更加不择手段的东西。安徒生笔下,影子最终反客为主,凭借模仿和伪装取代了学者。而在这里,赵安的偏执似乎正在与“黯”的非人特性产生某种危险的共鸣,她正在从“控制者”滑向“被控制者”或“共生者”的边缘,甚至可能为了维系这种异常状态,不惜伤害我——她曾经“最爱”的哥哥。
那天晚上,我彻夜难眠。赵安房间的门缝下,透出微弱而稳定的紫色光晕,持续了整整一夜。那不是台灯的光,而是一种更加幽暗、更加不祥的色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檀香又混合了铁锈的味道。
我知道,不能再等了。无论有没有钱,无论计划是否周全,我必须立刻离开。哪怕只是暂时躲到周凯那里,哪怕露宿街头,也比留在这个逐渐被紫色阴影吞噬的“家”里要好。
第二天,我借口公司有紧急项目需要连续加班几天,可能住在公司附近。我尽量自然地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背包,带上证件、剩余的一点现金、充电器和几件换洗衣物。赵安当时正在厨房准备“黯”的特制食物,闻言只是“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我背上包,走向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赵安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我。她脸上没有表情,手里还拿着搅拌食物的木勺。而“黯”,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客厅与玄关的交界处,蹲坐着,紫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盏小小的、冰冷的指示灯,锁定着我。
“哥,”赵安忽然开口,声音平淡,“路上小心。”
“黯”的尾巴,极其轻微地,左右摆动了一下。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诡异的节奏感。
我猛地拉开门,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直到走出小区,汇入街道上的人流,被冬日下午冷淡的阳光照着,我才感到一丝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但我没有放松警惕,迅速拐进地铁站,换乘了几次线路,最后在城西一个相对陌生的街区找了家廉价旅馆住下。
关上门,反锁,拉上窗帘。狭小简陋的房间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我瘫坐在床上,大口喘气。第一步,总算迈出来了。
然而,轻松感只持续了不到半天。
夜幕降临,我打开手机,发现没有赵安的未接来电或信息。这反常的平静让我不安。我试图联系周凯,电话却无人接听。也许在忙。
我简单吃了点东西,疲惫感袭来,却不敢深睡。半梦半醒间,那种被凝视的感觉又出现了。我猛地睁开眼,房间里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街灯模糊的光晕。什么都没有。
但我身侧的墙壁上……
借着微弱的光线,我隐约看到,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轮廓似乎有些模糊。不,不是模糊,是边缘在极其缓慢地、不易察觉地……蠕动。像有什么东西试图从我的影子里分离出来,或者,有什么东西正试图融入进去。
我打开床头灯。
影子恢复了正常,清晰地印在墙上。
是幻觉吗?还是过度紧张导致的错觉?
我关掉灯,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那片黑暗。几分钟后,那种细微的、影子边缘的蠕动感再次出现。这一次,我甚至仿佛看到,影子的头部轮廓,似乎……微微转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我打开所有能打开的灯,房间亮如白昼。影子变得淡薄,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并未消失,反而从墙壁上的二维投影,扩散到了整个三维空间。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紫色的眼睛,正穿透墙壁和距离,牢牢地锁定着我。
我想起赵安笔记本里的记录:“‘黯’的影子出现自主性延展,指向我房门方向。” 也想起搜索结果中那个被困在路灯下的影子,最终学会了捕捉路人影子替换自己的故事。更想起安徒生童话里,影子最终取代了主人,甚至将主人处决的结局。
“黯”……它不仅仅是被“锚定”在家里的存在。
它的影响范围,它的“能力”,或许远超我和赵安的想象。那个仪式赋予它的“契约名”,可能不仅仅是一个称呼,而是一种……权限?或者连接?
我逃离了物理意义上的家,但我和赵安之间扭曲的羁绊,以及那个以我血脉亲情为潜在“稳定因子”的威胁,是否已经通过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将我也纳入了“黯”的观测或影响网络?
我坐在明亮的、陌生的旅馆房间里,却感到比在家中更加深切的孤立和恐惧。窗外是陌生的城市夜景,灯火阑珊,却没有一盏灯能驱散我心底那片正在蔓延的、紫色的阴影。
赵安知道我能逃到哪里去吗?“黯”能通过某种方式追踪到我吗?那个“必要的措施”,是否已经在我离开的那一刻,悄然启动?
我握紧手机,屏幕上是周凯依然无人接听的提示。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里,我似乎无处可逃。
影子不再仅仅跟随身体。
当它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和名字,它便开始渴望更多——更多的存在,更多的控制,或许,最终是彻底的反客为主。而我的妹妹,正亲手为它铺平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