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帅,人如其名。至少我妹刘渟总这么说。
她说这话时,眼睛会弯成月牙,手里可能正擦着一把沾了不明暗红色液体的匕首,或者刚卸下消音器的手枪枪管。
我得强调,她擦武器的样子,和普通女孩擦护手霜没什么区别,专注,甚至带着点虔诚的温柔。
我们在西安,住城墙根下一个老小区。房子是我爸妈留下的,他们在我十岁、刘渟八岁那年出了车祸。
亲戚们像分食腐肉的秃鹫,瓜分完赔偿金和值钱物件后,对着我们这对拖油瓶面面相觑。
最后,一个远房表姑收留了我们,条件是我得尽快打工养活自己和妹妹。
那年我十六,刘渟十四。表姑的眼神像在打量两件即将过期的廉价商品。
我辍了学,在回民街一家泡馍店后厨洗碗。手整天泡在油腻的热水里,皱得像老人的皮肤。刘渟还在上学,成绩中游,安静得像不存在。直到一个雨夜。
那天我加班到凌晨,拖着灌了铅的腿回家。巷子里的路灯坏了两盏,黑暗浓得像墨。我听见细微的呜咽和重物倒地的闷响,就在我家单元门旁的垃圾堆后面。我握紧口袋里用来防身的改锥,心脏撞着肋骨。
然后我看到了刘渟。
她蹲在那里,校服裙摆沾了泥,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我家厨房那把缺了口的。刀尖滴着血。她脚边躺着一个男人,蜷缩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颈侧一道口子正汩汩冒血。雨水冲刷着血迹,蜿蜒流进下水道。
刘渟抬起头,看见我。雨水打湿她的刘海,贴在苍白的额头上。她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点完成任务后的松懈。
“哥,”她开口,声音被雨声衬得轻飘飘的,“他跟踪我好几天了。想把我拖进车里。”
那男人我认识,附近有名的混混,专对落单的女学生下手。警察来过几次,没证据,不了了之。
我脑子一片空白。第一个念头是跑,拉着刘渟跑得越远越好。第二个念头是,完了,我妹妹杀人了。但第三个念头,像破开乌云的闪电,清晰而冰冷: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我走过去,踢了踢那混混。他没死透,眼睛惊恐地瞪着我。刘渟那一刀偏了,割破了颈动脉旁边的肌肉,但没切中要害。他还能救。
我低头看着刘渟。她也在看我,眼神干净,甚至有点困惑,好像在问:哥,接下来怎么办?
我蹲下身,从她冰凉的手里拿过那把水果刀。刀柄还残留着她的体温。我看着地上挣扎的男人,他眼里满是哀求。我想起父母死后那些亲戚的脸,想起后厨领班克扣工钱时得意的笑,想起这个混混以前在巷口吹口哨调戏女孩的嚣张模样。
这个世界,好像从来没对我们温柔过。
我握紧了刀。
“闭上眼睛,渟渟。”我说。
她乖乖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我没有犹豫。一下。很利落。跟我剔羊骨的手法差不多,在泡馍店后厨练的。血喷溅出来,温热,腥气冲进鼻腔。男人抽搐两下,不动了。
雨下得更大了。冲刷着一切。
我把刀在男人衣服上擦干净,拉起刘渟。“回家。”
那晚,我们烧掉了她的校服和我的外套。我把刀彻底清洗,放回厨房原处。刘渟洗了澡,换上干净的睡衣,坐在沙发上擦头发。我煮了两碗姜汤,我们沉默地喝着。窗外的雨声掩盖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
“哥,”她忽然开口,声音软软的,“你刚才,是为了我吗?”
我看着她。她眼睛湿漉漉的,像受惊的小鹿,完全看不出半小时前的狠厉。“不然呢?”我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你是我妹。”
她放下毛巾,蹭过来,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洗发水的柠檬味盖过了隐约的血腥气。“哥最好了。”她说,语气是满足的,甚至带着点撒娇,“我会保护你的。永远。”
我肩膀僵了僵,最终抬手,揉了揉她半干的头发。“嗯。”
那件事后,刘渟变了。又好像没变。她依旧安静上学,成绩甚至好了点。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她开始晚归,身上有时带着极淡的、不属于她的香水味,或者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她的书包变重了。有一次我帮她拿,触感坚硬冰凉。
我没问。她也没说。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古怪的默契。我继续在泡馍店打工,后来跟老师傅学了手艺,能上案板切肉煮馍了。刘渟高中毕业,没上大学,说找了份“私人安保顾问”的工作,时间自由,收入不菲。她给我买了新手机,给我租了间大点的店面,让我自己开了家小泡馍馆。位置就在钟楼附近,游客多。
“哥,你帅,又会做饭,肯定火。”她笑眯眯地把钥匙放在我手心,手指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我看着她,想起那晚她握刀的手,也是这么稳。
我的泡馍馆叫“帅帅泡馍”。刘渟取的,她说直白好记。生意确实不错,我长得还行,手脚麻利,汤头熬得用心。不少女顾客会偷偷拍照,或者找借口多跟我聊两句。刘渟有时会来店里帮忙,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扎个马尾,清纯得像大学生。她会甜甜地叫“帅哥老板”,给客人端茶倒水,和那些对我有意思的女顾客聊天,几句话就把人家底细摸清,然后不经意间透露“我哥喜欢贤惠安静的”,成功劝退一波。
客人都喜欢她,说她可爱,懂事,兄妹感情真好。
只有我知道,当她低头擦桌子,眼神扫过某个举止粗鲁的醉汉,或者某个一直盯着我钱包位置看的可疑家伙时,那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像刀锋掠过水面。
我们的生活似乎步入正轨。有钱了,住得好点了,我甚至开始考虑谈个女朋友——如果刘渟不总是“无意”搅黄的话。
直到那个周末下午。
天气很好,我坐在店门口晒太阳,看城墙下游人如织。刘渟说去“公司”处理点事。她所谓的“公司”,我从没去过,只知道在高新区某栋高级写字楼里。
一个穿着快递员衣服的男人走进来,手里没拿包裹。“刘帅先生?”
我点头。
他递过来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您妹妹刘渟女士委托送来的。她说您看了就明白。”
我皱眉,接过袋子。很沉。男人转身就走,脚步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回到柜台后面,我拆开文件袋。里面是一摞照片,一份病历复印件,还有几张银行转账记录。
照片上的人,我认识。王建国,我那个远房表姑的丈夫。当年父母去世后,他们勉强收留我们半年,就找借口把我们赶去了潮湿的地下室,赔偿金也被他们以“保管”名义拿走大半。我记得地下室发霉的味道,记得表姑夫喝醉后踹在我肋骨上的皮鞋,记得他看刘渟时那种令人作呕的眼神。后来我们搬出来,再没联系。
病历复印件显示,王建国上周被诊断出晚期肝癌,最多还有三个月。
银行转账记录,是从一个海外账户,分三次,向一个国内账户汇入共计两百万。收款人名字被涂黑了,但附注写着:“处理干净。不留后患。”
最后一张纸,是打印的简短留言,没有署名,但字迹我认得,是刘渟小时候练钢笔字帖的字体,工整,带着一种冰冷的秀丽:
“哥,垃圾该清理了。钱我拿了,当是利息。你安心开店。晚上我想吃你做的油泼面,多放辣子。”
我拿着纸,手有点抖。不是害怕,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暖洋洋的,店外是西安寻常的喧闹市井声。而我手里,握着一份死亡通知和一笔血酬。
我抬起头,看向窗外。城墙巍峨,天空湛蓝。几个游客正在我的店门口拍照。
我把所有东西塞回文件袋,锁进柜台最下面的抽屉。然后系好围裙,走到汤锅前,搅了搅翻滚的羊肉汤。浓白的蒸汽扑在脸上,温暖而真实。
晚上刘渟回来时,穿着浅蓝色的家居服,头发松松挽着,手里还提着一袋我爱吃的糖炒栗子。
“哥,我回来了!”她声音雀跃,扑过来从后面抱住我的腰,脸贴在我背上,“饿死了饿死了,面好了没?”
我拍拍她的手:“马上。洗手去。”
她蹦跳着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纤细,轻盈,哼着不知名的歌。
面端上桌,红油翠绿葱花,热气腾腾。我们面对面坐下。她吃得鼻尖冒汗,嘴唇被辣得通红,不停吸气,却还往嘴里塞。
“慢点吃。”我把水杯推过去。
“哥做的面最好吃了!”她抬头冲我笑,眼睛亮晶晶的,“今天店里忙吗?”
“还行。老样子。”我顿了顿,看着她,“你……今天工作顺利?”
她眨眨眼:“很顺利呀。搞定了一个小项目。”她夹起一筷子面,吹了吹,“哥,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连碗像样的油泼面都吃不起?表姑总给我们吃剩菜。”
“记得。”
“现在真好。”她满足地叹了口气,环顾我们明亮整洁的小家,“我们有房子,有店,哥做的面想吃多少有多少。”她看向我,笑容甜美,眼神却深不见底,“谁也别想再抢走我们的东西。谁也别想再欺负我们。”
我喉咙发紧,点了点头。
“对了哥,”她忽然想起什么,“楼下张阿姨是不是又给你介绍对象了?那个小学老师?”
“……嗯。”
“回了吧。”她轻描淡写地说,低头喝了口面汤,“她配不上你。我哥这么帅,这么能干,得找个最好的。”
我看着她:“渟渟,我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
“为什么不能?”她抬起头,眼神清澈,带着纯粹的疑惑,“我们有彼此就够了啊。我会一直陪着哥,保护哥。哥也会一直陪着我,对吧?”她歪了歪头,露出那颗小小的虎牙,这个表情她从小就有,做错了事或者想要糖吃的时候就会这样,“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雨夜,血,冰冷的刀,温暖的姜汤。抽屉里的文件袋。晚期肝癌的诊断书。两百万的转账记录。
我看着她期待的眼睛,里面映着灯光,也映着我的脸。
我拿起筷子,夹了自己碗里的一块肉,放到她碗里。
“吃你的面。”我说,“凉了。”
她笑了,心满意足地继续吃起来,像个得到承诺的孩子。
窗外,西安的夜色降临,城墙上的灯亮了,一串串,像古老的明珠。这座城市见过盛世繁华,也见过铁马兵戈,如今包容着无数像我们这样平凡又不平凡的故事。
我的妹妹是个杀手。
而我,是她的共犯,她的哥哥,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锚点。
我们相依为命,在羊肉泡馍的香气里,在油泼面的热辣中,在古城墙的阴影下,构建着我们危险又亲密、血腥又温馨的日常。
这日子,痛不痛快?有时候挺痛快的。比如想到某些人再也不会出现。
有不有趣?看我妹妹一边研究新式狙击步枪拆解图一边抱怨我新买的草莓不够甜,挺有趣的。
感不感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年雨夜,我握住刀柄时,就握住了我们的整个世界。
刘渟吃完最后一口面,把汤也喝得干干净净,满足地拍拍肚子。
“哥,明天我想去逛大唐不夜城。”
“人那么多,挤死了。”
“去嘛去嘛,我想穿汉服!哥你也穿,你穿肯定好看!”
“我不穿,丢人。”
“穿嘛!我帮你挑!保证帅翻全场!”
“……再说。”
“哥最好了!”
灯光下,她的笑容毫无阴霾。我收拾着碗筷,水流声哗哗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