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的花从五楼坠落,像一场小型谋杀。
蓓薇站在窗边,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起伏。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我的脚边。我盯着那影子,想起小时候在村里,她也是这样站在井边,把我送她的纸蝴蝶一只只扔进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都扔了。”她当时说,“飞不起来的,不算蝴蝶。”
现在她说:“垃圾就该待在垃圾桶里。”
然后她转身,脸上又挂起那种甜得发腻的笑,仿佛刚才扔下去的只是一袋普通垃圾,而不是某个女人小心翼翼的试探。
“李廷,”她走过来,手指勾住我的小指,“我们洗澡吧。”
我愣了一下。
“一起洗。”她补充,眼睛亮晶晶的,“像小时候那样。夏天太热,井水又凉,你妈和我妈把我们俩扒光了扔进大木盆里,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七岁还是八岁,两个光屁股小孩挤在同一个木盆里,她非要给我搓背,指甲在我背上划出红印。我疼得叫,她就笑,说:“留下记号,以后你就跑不掉了。”
现在她又想留下记号。
“我累了。”我说,抽回手,“你先洗。”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点头:“好呀。”
她进了浴室。水声很快响起,哗哗的,像老家后山的瀑布。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茶几上那张空了的卡片——王璐的字迹娟秀,还残留着香水味。我把它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新买的锁。
黄铜的,沉甸甸,钥匙只有两把。我走到自己卧室门前,比划了一下。门框和门之间有个缝隙,刚好能装个插销锁。白天出门时锁卧室,晚上睡觉时锁门——虽然我知道,这挡不住蓓薇。
她有一百种方法进来。
比如现在,浴室门开了条缝,热气涌出来。她探出半个身子,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
“李廷,”她喊,“帮我拿条毛巾好吗?我忘拿了。”
我起身去拿毛巾。递给她时,她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来,湿漉漉的,抓住我的手腕。
“一起洗吧,”她声音软绵绵的,“水很暖和。”
我抽回手:“快洗,别感冒。”
门关上了。我听见她在里面笑,轻轻的,像猫叫。
我坐回沙发,开始装锁。螺丝刀、钉子、锤子,我从工具箱里翻出来。动作很轻,但锤子敲击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你在干嘛?”蓓薇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修门。”我说。
“修门?”
“门有点歪,关不严。”
她没再问。水声继续。
我装好锁,试了试。咔嗒一声,很结实。我把一把钥匙藏在书架最上层,另一把放进钱包夹层。然后我坐在床边,看着那把锁。
它像个沉默的守卫,守着一条我划下的、脆弱的界线。
我知道这很可笑。就像在洪水面前筑一道沙堤。但人总得做点什么,哪怕只是象征性的抵抗。
浴室门开了。蓓薇走出来,裹着我的浴巾,头发还在滴水。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留下湿脚印,一步一步,像某种仪式。
“该你了。”她说。
我起身,和她擦肩而过时,她忽然伸手拉住我浴袍的带子。
“李廷。”
“嗯?”
“你锁门了吗?”她问,眼睛盯着我卧室门上新装的锁。
我心跳漏了一拍。
“修门,”我重复,“门歪了。”
她笑了,松开手:“去吧,水还热。”
我逃进浴室。镜子上蒙着水汽,我用手抹开一块,看见自己的脸——疲惫,紧张,还有一丝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兴奋。
是的,兴奋。
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她总是能找到我,无论我藏在多么隐蔽的角落。那种被找到的瞬间,恐惧和快感交织。现在也是。我知道她在外面,知道我锁不住她,知道这场游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但我还是锁了门。
洗完澡出来,客厅灯已经关了。蓓薇的小隔间帘子拉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我轻手轻脚走向卧室,手刚碰到门把手——
“李廷。”她的声音从帘子后面传来。
我停住。
“晚安。”她说。
“……晚安。”
我进屋,关上门,咔嗒一声上了锁。
躺在床上,我盯着天花板。外面很安静,只有远处马路偶尔传来的车声。但我知道她没睡。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隔着两道门一道帘子,像无形的线,缠在我脖子上。
手机亮了。王璐发来消息:“花收到了吗?喜欢吗?”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
然后删掉。
关机。
黑暗里,我听见极轻的脚步声。她出来了,光脚踩在地板上,像猫。她在我的门外停住,站了很久。
我屏住呼吸。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站着。然后脚步声又响起,慢慢远去。帘子拉开的细微声响,床垫的吱呀声,然后,寂静。
我慢慢呼出一口气。
却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煎蛋的香味叫醒的。
还有歌声。蓓薇在哼歌,四川小调,欢快得不像话。我睁开眼,阳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在墙上切出一道亮线。
新的一天。
我起床,开门。锁转动的声音在清晨格外清晰。
蓓薇已经在厨房了,系着围裙,头发扎成马尾。她回头冲我笑:“早呀,睡得好吗?”
“还行。”我说。
“我做了豆浆。”她指着桌上的豆浆机,“老家带来的豆子,你尝尝,比外面的香。”
我坐下。桌上摆着煎蛋、咸菜、粥,还有一碟切好的水果。完美得像酒店早餐。
“便当也准备好了。”她把一个饭盒推过来,“青椒肉丝、番茄炒蛋、米饭。哦对了,我还给你同事带了些小饼干,你自己做的总比买的好。”
我打开饭盒看了一眼。菜摆得整整齐齐,像艺术品。
“谢谢。”我说。
“跟我客气什么。”她坐到我对面,托着腮看我吃,“对了,我昨天想了想,王璐那事……”
我停下筷子。
“我不该那么冲动。”她说,表情诚恳,“花挺贵的,扔了可惜。而且她是你的同事,关系闹僵了对你不好。”
我看着她,等下文。
“所以,”她眨眨眼,“我决定去道个歉。”
我差点呛到:“什么?”
“道歉呀。”她站起来,从冰箱顶上拿下一个纸袋,“我烤了饼干,蔓越莓的,可好吃了。今天中午我去你公司,给王璐送一盒,顺便解释一下昨天是个误会。”
“什么误会?”
“花呀。”她歪头,“就说我以为是前房客留下的,顺手扔了。多合理。”
我盯着她。她笑得人畜无害,眼睛弯成月牙。但我太了解她了——这个笑容背后,是刀。
“不用了。”我说,“我自己处理。”
“你怎么处理?”她问,声音还是软的,但眼神变了,“告诉她你有女朋友了?然后她伤心,你内疚,她继续纠缠,你继续心软?”
“蓓薇……”
“李廷,”她走过来,双手撑在桌上,俯身看我,“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种麻烦,我来处理最合适。”
她离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还是小时候用的那种廉价香皂味。这个味道让我恍惚,仿佛回到那个夏天,她也是这样俯身看我,说:“李廷,你是我一个人的。”
“随你吧。”我最终说。
她笑了,直起身:“快吃,要迟到了。”
我埋头吃饭,味同嚼蜡。
出门时,她把便当袋和饼干袋都递给我:“饼干是给同事们的,记得分。便当是你的,中午用微波炉热一下,别吃凉的。”
我接过,沉甸甸的。
“还有,”她帮我整理衣领,手指若有若无擦过我的脖子,“中午见。”
公司里,王璐果然在等我。
她站在我工位旁,穿着一条浅蓝色裙子,妆容精致。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下去。
“李廷,”她小声说,“花……你收到了吗?”
“嗯。”我把饼干袋放在桌上,“我女朋友做的饼干,给大家分分。”
“女朋友?”她声音提高了一点,又赶紧压低,“你……你有女朋友了?”
“嗯,青梅竹马,刚来北京。”我打开电脑,没看她,“昨天那花,她以为是前房客留下的,扔了。不好意思。”
王璐愣了几秒,然后笑了,笑得很勉强:“这样啊……那,替我谢谢她。”
“她会亲自来谢你。”我说,“中午她过来。”
王璐的笑容僵在脸上。
一上午工作心不在焉。我盯着屏幕,脑子里全是蓓薇中午要来这件事。她会说什么?做什么?王璐会怎么反应?同事们会怎么看?
午休铃响时,我心跳加速。
果然,十二点整,前台打电话过来:“李廷,有人找,说是你女朋友。”
我起身,在同事们好奇的目光中走向前台。
蓓薇站在那里。
她换了身衣服——淡黄色连衣裙,白色小外套,头发披着,化了淡妆。她手里提着个纸袋,看见我,笑得像朵花。
“李廷!”她小跑过来,很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你们公司好大呀,我差点迷路。”
我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八卦的。
“这是王璐姐吧?”蓓薇松开我,转向我身后——王璐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站在不远处。
蓓薇走过去,双手递上纸袋:“王璐姐你好,我是李廷的女朋友,林蓓薇。昨天真是不好意思,我把你送的花当成前房客留下的垃圾扔了。这是我烤的饼干,赔礼道歉,希望你别介意。”
她语气真诚,表情无辜,像个做错事的小妹妹。
王璐接过纸袋,勉强笑了笑:“没事,误会而已。”
“那就好。”蓓薇笑得更甜了,“李廷总提起你,说你是公司里最照顾他的前辈。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呀。”
她说着,又挽住我的胳膊,身体贴得很紧。
王璐的脸色有点白,但还是保持着礼貌:“你们……感情真好。”
“是呀,”蓓薇把头靠在我肩上,“从小一起长大的,分不开。”
气氛尴尬。几个同事在旁边假装路过,实则偷看。
“那……我不打扰你们了。”王璐转身要走。
“等等,”蓓薇叫住她,“我们一起吃午饭吧?我带了便当,李廷的份,但我们可以分着吃。我还有很多话想跟王璐姐聊呢,比如李廷在公司里是什么样呀,有没有女孩子追他呀……”
她笑得天真无邪。
王璐的表情像吃了苍蝇。
“我……我约了人。”她匆匆说完,逃也似的走了。
蓓薇看着她背影,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然后她转向我,声音软下来:“饿了吧?我们去吃饭。”
她拉着我往休息区走,一路上收获无数目光。她昂着头,像只胜利的小孔雀。
休息区里,她打开便当盒,把菜一样样摆出来。青椒肉丝,番茄炒蛋,米饭,还有一小盒水果沙拉。
“吃吧。”她把筷子递给我。
我接过,食不知味。
“她喜欢你。”蓓薇忽然说,夹了块肉到我碗里,“看你的眼神,藏不住。”
我没说话。
“不过没关系,”她托着腮看我,“现在她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你是我的人。”她说,声音轻得像耳语,“谁也别想抢。”
我抬头看她。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真好看,从小就好看到让人移不开眼。但现在这种好看,带着毒。
“蓓薇,”我说,“你这样会让我没朋友的。”
“你不需要朋友。”她伸手,擦掉我嘴角的饭粒,“你有我就够了。”
她手指冰凉,像蛇。
我抓住她的手:“我需要正常的生活。”
“这就是正常的生活。”她反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我们在一起,吃饭,睡觉,工作。多正常。”
“你监视我,调查我,赶走所有靠近我的人,这叫正常?”
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李廷,你忘了?从你把我从河里捞起来那天起,我们就是这样的。你救我,我黏你。你保护我,我占有你。这很公平。”
“这不公平。”
“那怎样才公平?”她凑近,呼吸喷在我脸上,“你离开我?去找王璐?或者张雅?或者别的什么女人?”
她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针。
“她们能像我一样了解你吗?知道你七岁还尿床?知道你十二岁偷看隔壁姐姐洗澡?知道你爸打你时你躲在哪里哭?知道你高考前夜怕得发抖,是我抱着你睡着的?”
她一句一句,像刀,剖开我所有伪装。
“李廷,”她最后说,“我们是一体的。分不开的。”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
她松开手,又恢复那种甜美的笑:“快吃吧,菜要凉了。”
我低头吃饭。她坐在对面,哼着歌,晃着腿,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但我知道,她不是。
她是我的青梅,我的毒药,我的枷锁。
也是我唯一的安全感。
这真他妈可悲。
下午上班,王璐没再找我。其他同事看我的眼神也多了些探究,但没人敢问。也好,清静。
快下班时,手机震了。蓓薇发来消息:“晚上吃酸菜鱼,我买好鱼了。早点回来哦~”
我回了个“好”。
然后,鬼使神差地,我又点开和王璐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消息是我删掉的那句“花收到了吗?喜欢吗?”。上面还有之前的聊天记录,工作上的事,偶尔夹杂几句玩笑。
我看了很久,然后退出,关机。
下班路上,我去了趟超市,买了啤酒。结账时,看见旁边货架上有卖锁的,和我买的那款一样。我盯着看了几秒,然后移开目光。
到家时,酸菜鱼的香味已经飘满楼道。
蓓薇开门,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回来啦?正好,鱼刚出锅。”
桌上摆着一大盆酸菜鱼,红油汪汪,上面撒着葱花和花椒。还有几个小菜,两碗米饭。
“洗手吃饭。”她说。
我洗了手坐下。她给我盛饭,夹鱼,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今天怎么样?”她问,“王璐姐后来有找你吗?”
“没有。”
“那就好。”她笑,“我猜也是。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分寸。”
我喝了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
“蓓薇,”我说,“我们谈谈。”
“谈什么?”她抬头看我。
“谈……”我组织语言,“谈以后。”
“以后?”她眨眨眼,“以后我们结婚,生孩子,买房子,慢慢变老。还能有什么?”
“我是说,”我放下筷子,“在北京的生活。你刚来,要找工作,要适应。我也有我的工作,我的社交。我们不能……不能像在村里那样。”
“哪样?”
“像连体婴。”我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笑了:“李廷,你是在嫌弃我吗?”
“不是嫌弃,是……”
“是什么?”她打断我,声音冷下来,“是觉得我丢人?觉得我太黏人?觉得我配不上你现在的生活?”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放下碗,盯着我,“你说呀。”
我看着她。她眼睛红了,但不是要哭的那种红,是愤怒的,受伤的,像被逼到角落的小兽。
我忽然说不出话来。
“李廷,”她声音发抖,“我为了你来北京。我学了会计,考了证,跟我爸妈吵了三天三夜。我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带着一把刀——因为我怕路上遇到坏人。我来了,找到你,想跟你好好过日子。可你呢?你锁门,你嫌我黏人,你为了别的女人跟我谈‘以后’?”
她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你知道我昨天一晚上没睡吗?我躺在那个小隔间里,听着你在屋里翻身,听着你锁门的声音。我在想,我的李廷怎么了?他是不是不要我了?他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她眼泪掉下来,一颗一颗,砸在桌面上。
“然后我今天去你公司,看见王璐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李廷,你变了。北京把你变了。”
她转身要走,我抓住她的手。
“蓓薇……”
“放开。”她甩开我,声音哽咽,“我累了,我去睡觉。”
她走进小隔间,拉上帘子。
我坐在桌前,看着一桌菜,忽然没了胃口。
酸菜鱼的热气慢慢散去,油凝固在表面,像一层黄色的膜。
我喝了口啤酒,苦的。
然后我起身,走到她帘子前。
“蓓薇。”我叫她。
里面没声音。
“我没变。”我说,“我还是我。锁门是因为……因为我需要一点空间。不是不要你,只是……”
我停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帘子忽然拉开。她站在里面,眼睛红肿,但没哭。
“只是什么?”她问。
“只是……”我深吸一口气,“我们长大了,蓓薇。在村里,我们可以整天黏在一起。但在这里,在这个城市,我们需要……需要一点距离。”
“距离?”她笑了,笑得很惨,“李廷,你告诉我,什么是距离?五米?十米?还是一扇门的距离?”
她走出来,站在我面前,仰头看我。
“你记不记得,你妈死的时候,你爸喝醉了要打你,是我把你藏在我家衣柜里,一藏就是三天。那时候我们有距离吗?”
“你记不记得,你高考前发烧,是我整夜不睡给你擦身子,喂你吃药。那时候我们有距离吗?”
“你记不记得,你说要来北京,我说我等你。三年,一千多天,我每天数日子。那时候我们有距离吗?”
她一句一句,像锤子砸在我心上。
“现在你跟我说距离?”她最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李廷,你的心远了,锁多少门都没用。”
她转身,又要回隔间。
我拉住她,把她拉进怀里。
她挣扎,但我抱得很紧。
“对不起。”我说。
她不动了。
“对不起,”我重复,“我不该锁门。”
她还是不说话,但身体慢慢软下来。
我抱着她,闻着她头发上的味道。还是那股廉价香皂味,但我忽然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
“我只是……”我低声说,“只是有点怕。”
“怕什么?”她闷声问。
“怕你。”我说实话,“怕你太爱我,怕你把我吞掉,怕我最后连骨头都不剩。”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傻瓜,”她说,“我吞掉你干嘛?我要你好好活着,活在我身边。”
她伸手,摸我的脸。
“李廷,我们是一体的。分不开的。你死了,我也活不了。所以你得好好活着,为了我。”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累。不是身体的累,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深深的疲惫。
但我还是点头:“好。”
她笑了,踮脚亲了我一下。
“吃饭吧,”她说,“菜要凉了。”
我们重新坐下,吃饭。她给我夹鱼,挑掉刺。我给她盛汤,吹凉。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那把锁还在门上,黄铜的,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但我不会再锁它了。
不是不想,是不敢。
也不敢扔。
它就挂在那里,像个沉默的警告,提醒我:这条界线,你跨不过去。
永远。
晚上睡觉前,蓓薇来我房间。
“我睡不着。”她说,抱着枕头。
“那怎么办?”
“你给我讲故事。”她爬上我的床,躺在我旁边,“像小时候那样。”
我关灯,躺下。黑暗里,她的呼吸很近。
“讲什么?”
“讲我们。”她说,“讲我们以后。”
我想了想,开始讲:“以后,我们买个大房子,带院子。你在院子里种花,我种菜。养只狗,再养只猫。周末我们去爬山,去钓鱼,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然后呢?”
“然后我们结婚,生两个孩子,一个像你,一个像我。等他们长大了,我们就老了。老了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回忆以前的事。”
“回忆什么?”
“回忆你现在有多烦人。”我说。
她捶了我一下,然后笑了。
“李廷。”
“嗯?”
“你爱我吗?”
我没说话。
“说呀。”她催促。
“爱。”我说。
“有多爱?”
“……不知道。”
“要说具体点。”她不依不饶。
我想了想:“像鱼爱水。”
“那水干了,鱼就死了。”
“嗯。”
她满意了,靠过来,头枕在我胳膊上。
“李廷。”
“又怎么了?”
“那把锁,”她说,“明天拆了吧。”
我心跳停了一拍。
“好。”我说。
“我不喜欢。”她声音渐渐模糊,“它把我们隔开了……”
她睡着了。
我睁着眼,看着黑暗。
锁会拆。
但有些锁,在心里,拆不掉。
就像有些爱,是毒,是瘾,是逃不掉的命。
我闭上眼,抱紧她。
窗外,北京的夜灯火通明。
而我们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像两只困兽,互相撕咬,又互相取暖。
这就是我们的爱。
有毒,但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