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那锐利如实质的目光,仿佛带着千钧重压,笼罩在朱雄英身上。御书房内刚刚因巧妙化解一场君臣对峙而略显松弛的气氛,瞬间再次绷紧,甚至比之前更加凝滞。
“丙吉问牛……虻蝇耕牛……英儿,告诉皇爷爷,这些话,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一个八岁的孩童,即便再聪慧,能熟读经史已属不易,如何能如此精准地借古喻今,用如此贴切又充满政治智慧的比喻来剖析复杂的朝局?
朱雄英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了一下,但他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带着些许被帝王威严震慑的、属于孩童的紧张与纯真。他抬起头,迎向朱元璋审视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歪着头,脸上露出些许回忆和不确定的神色。
“皇爷爷,”他声音清亮,带着点努力解释的急切,“孙儿前些日子病着,昏昏沉沉的,确实做了好多光怪陆离的梦。有时梦见白胡子老爷爷教我认药草,有时……有时又好像在一片混沌里,听到一些争吵声,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和事情,就像……就像看皮影戏一样,看不真切,但大概意思好像能懂。”
他巧妙地将自己的“异常”再次归因于那场几乎夺去性命的大病和随之而来的“梦境”。这是目前最合理,也最无法证伪的解释。
“梦里乱七八糟的,孙儿也记不太清。”他继续说着,小手无意识地比划着,“就是刚才听皇爷爷和那位侯爷爷爷、御史爷爷说话,听到‘功过’、‘边镇’这些词,不知怎么的,脑子里就突然冒出了先生以前讲过的丙吉丞相的故事,还有……还有宫人在花园里驱赶牛虻的情景……孙儿就觉得,好像……好像有点类似?就……就胡乱说了出来。”
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因为特殊经历而灵感偶发、能够将不同信息碎片进行奇特联想的孩童,而非一个胸有丘壑的早慧妖孽。这种“灵感式”的聪慧,虽然惊人,但尚在古人能够理解的“天授”、“宿慧”范畴之内,远比表现出系统性的、成熟的政见要安全得多。
朱元璋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那双阅尽人心、洞察秋毫的帝王之眸,试图从朱雄英的眼底深处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或慌乱。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清澈、坦诚,以及一丝属于孩童的被严厉追问后的无措。
是真?是假?
朱元璋无法断定。朱雄英的解释,听起来荒诞,却与他“死而复生”的经历紧密相连,让人无法轻易否定。更重要的是,这个孙儿醒来后的种种表现,无论是揪出药材问题,还是引导太医调理常氏,亦或是今日在御书房的表现,虽然惊人,但其出发点(保护自身、孝顺母亲、为君分忧)都符合人伦纲常,其手段也并未超出“灵感”和“恰当比喻”的范畴。
或许,这真是上天垂怜他朱元璋,见他晚年丧孙之痛,又见大明江山需要贤德嗣君,故而赐予英儿的一场造化,一点“宿慧”?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在朱元璋心中迅速扎根。他本身出身底层,对于鬼神天命之说,既有利用的一面,内心深处也存有几分敬畏。
良久,朱元璋那紧绷的脸色缓缓松弛下来,他伸出手,再次拍了拍朱雄英的肩膀,这次力道温和了许多。
“看来,那场大病,虽是劫难,却也让你因祸得福,开了心窍。”朱元璋的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这是你的造化,也是……我大明的运气。”
他不再追问“梦境”的真假,而是选择了接受和引导。
“不过,英儿,”朱元璋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严肃,“你要记住,灵光一闪固然可贵,但治国平天下,靠的更是扎实的学问、缜密的思虑和坚定不移的心志。今日你能借古喻今,是好事,但若不通晓古今得失,不明典章制度,不体察民生疾苦,终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孙儿谨记皇爷爷教诲!”朱雄英连忙躬身应道,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这一关,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而且,皇祖父这番话,等于是认可了他这种“灵光一闪”的能力,并为他未来的学习和成长指明了方向——将这种“灵感”建立在扎实的学识基础之上。
“嗯,今日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明日开始,文华殿的功课不能落下,经史子集,都要用心去读,去体会。”朱元璋挥了挥手。
“是,孙儿告退。”朱雄英恭敬地行礼,缓缓退出了御书房。
走出那压抑而充满权柄气息的房间,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朱雄英才感觉后背似乎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与这位雄猜的皇祖父打交道,每一步都如同在悬崖边行走,必须万分谨慎。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在皇祖父心中的分量已经截然不同。他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呵护的、聪慧的孙儿,更是一个被寄予了某种模糊期待,需要严加观察和培养的潜在继承者。
……
就在朱雄英离开御书房不久,刚刚被敲打过的永嘉侯朱亮祖,并未立刻出宫,而是在一名小太监的引领下,于宫苑的一处廊下静静等候。他脸上的桀骜之气收敛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和深思。
不多时,太子朱标从另一条宫道走来,显然是被特意请来的。
“臣朱亮祖,参见太子殿下!”朱亮祖连忙上前,恭敬行礼。他对这位仁厚但地位稳固的太子,还是保持着足够的尊重。
“永嘉侯不必多礼。”朱标虚扶一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父皇方才召见,可是为了广东之事?侯爷镇守边陲,辛苦了。”
朱亮祖脸上露出一丝尴尬,讪讪道:“殿下明鉴,是臣治家不严,御下无方,惹陛下动怒了。多亏……多亏陛下宽宏,又蒙皇长孙殿下出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朱雄英那番话。
朱标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英儿?他当时也在御书房?”
“正是!”朱亮祖提起这个,精神一振,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感激,“殿下,您是无法想象!当时陛下动怒,臣……臣惶恐无地,是皇长孙殿下,他……他只用了一个‘虻蝇’和‘耕牛’的比喻,就将臣那点混账事和镇守边疆的重要性说得明明白白,连陛下都抚掌称赞!皇长孙殿下年仅八岁,竟有如此见识,真乃……真乃天纵奇才!臣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
他将御书房内朱雄英的表现,绘声绘色地向朱标描述了一遍,尤其是那“虻蝇耕牛”之论,更是反复提及,赞不绝口。
朱标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惊讶逐渐变为震惊,随即又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其中有为人父的骄傲,有对儿子变化的惊疑,更有一种深沉的思量。
他早知道英儿病愈后似乎有所不同,却没想到,竟已到了能在御前应对朝政、并且得到父皇如此评价的地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聪慧可以形容了。
“英儿他……确是有些不同了。”朱标最终缓缓说道,语气意味不明,“永嘉侯,此事既了,还望你日后谨言慎行,莫要再负父皇……和英儿今日之言。”
“殿下放心!臣必当痛改前非,尽心竭力,为陛下、为殿下、为皇长孙殿下守好大明南疆!”朱亮祖连忙表忠心,语气诚恳了许多。经此一事,他对那位年幼的皇长孙,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畏和好感。
朱亮祖告退后,朱标独自站在廊下,望着宫墙上方那片湛蓝的天空,久久不语。
英儿的表现,是福是祸?
福在于,大明若得如此贤德聪慧的嗣君,自然是江山之幸。
祸在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英儿如此早慧,定然会引起更多的关注,甚至是……妒忌和暗中的阻力。尤其是,在经历了吕氏之事后,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这宫廷之中的暗流汹涌。
而且,父皇对英儿的态度,似乎也变得更加微妙和重视。这固然是好事,但君心难测,过分的关注,有时也意味着更大的风险。
“看来,对英儿的教导和保护,需要更加用心了。”朱标喃喃自语,心中已然有了决断。他必须确保儿子的才华用于正道,同时也要为他遮蔽那些不必要的风雨。
与此同时,回到自己寝殿的朱雄英,并不知道父亲朱标的担忧,也不知道他今日在御书房的一番表现,已经通过朱亮祖之口,开始在某些特定的圈层中悄然流传。
他坐在书案前,摊开纸张,却没有立刻练字。
他知道,今日在皇祖父面前初步展现了价值,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需要更快地成长,积累更多的知识和力量。朝堂,边疆,民生,经济……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去了解和布局。
“蓝玉……北元……宝钞……海运……”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写下几个只有他自己能看懂含义的词语。
这些都是未来可能引爆的雷点,也是他能够借以扭转乾坤的支点。
尤其是蓝玉,这位与常氏(他母亲)有亲、军功赫赫但也骄纵跋扈的大将,他的命运,与自己,与父亲,与大明国本,都息息相关。
或许,是时候开始留意与军方,尤其是与蓝玉一系,建立某种更自然的联系了。当然,这一切必须在皇祖父和父亲许可的范围内,做得滴水不漏。
朱雄英的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睿智。
他的棋盘,正在缓缓铺开。而今日在御书房落下的这一子,无疑为他在这个错综复杂的棋局中,赢得了一个极其有利的位置。
未来的路,还很长。但他已经清晰地看到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