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龙涎香的气息似乎也驱不散连日来积压的凝重。武则天揉了揉眉心,将一份关于江南漕运延误、导致神都米价再次微动的奏报搁在一边,目光投向端坐下首的狄仁杰。
“怀英,”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山东之事,依卿之策,已见成效。腐儒之嚣稍戢,然这市井经济,如同百足之虫,僵而不死。前番粮盐齐涨之风虽暂压下去,然根基未动,隐患犹存。朕近日观各方奏报,商贾之力,盘根错节,既能顷刻间搅动风云,亦可为国之血脉,输运资财。对此辈,我武周当持何策?总不能一味效仿汉高,‘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农抑商,然则如今之天下,早非昔日可比。”
狄仁杰深知此问关系国本,他微微前倾身子,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如故:“圣人明鉴。商贾之事,自古便是双刃之剑。管仲通货积财,富国强兵,齐桓得以称霸;然桑弘羊均输平准,虽增国用,亦招致物议沸腾,谓其与民争利。我朝立国,承袭前制,于商贾,亦是既用且防。”
他首先梳理了当下的政策与现实困境:“依《户婚律》、《厩库律》,商贾位列士农工商之末,不得入仕为官,其车马、衣着皆有定规,以示贬抑。此乃‘重本抑末’之祖训,意在驱民归农,稳固国基。然则,时移世易。如今天下承平日久,物产流通,南北交汇,若无商贾为之周转,则淮南之稻米难济关中,蜀中之锦缎不至中原,海外之珍奇不入神都。此其一也。”
“其二,”狄仁杰目光微凝,“国家用度,日益浩繁。边防军饷,百官俸禄,宫室修缮,乃至治河赈灾,在在需钱。田赋所入,时有不足。盐铁专卖、茶酒征榷,乃至市舶之利,皆需借商贾之力行之。前番粮盐风波,更可见巨商大贾,其力已能隐隐动摇市价,影响民生。若一味抑之,恐生祸乱;若放任自流,则利柄旁落,国将不国。”
武则天微微颔首,这些情况她何尝不知。“卿之所言,切中要害。然则,当如何措置,方能既取其利,又防其害?朕总不能学那汉武帝,设均输平准,尽笼天下之货于官府,此法虽能一时聚财,然官吏从中渔利,盘剥百姓,最终仍是民受其害,怨归于上。”
“圣人圣明。”狄仁杰接口道,“全然官营,易生弊端,且非当今时势所能完全推行。臣之愚见,当于‘抑’与‘放’之间,寻一‘导’与‘管’之道。”
“哦?何为‘导’?何为‘管’?”武则天来了兴趣。
“所谓‘导’,乃引导商贾之力,为国所用,化私利为公器。”狄仁杰条分缕析,“其一,可效仿前朝‘常平仓’旧制,但需革新。以往常平仓多由官府自营,效率低下,易生贪腐。今可试行‘官督商办’,遴选信誉良好、资本雄厚之大商贾,授予‘特许经营权’,令其负责在某些关键地区(如漕运节点、边关要镇)设立粮仓、货栈。朝廷定其储粮数量、平抑价格之责,并派员监督。商贾凭此可获稳定经营之利,朝廷则省去直接管理之烦,并能确保关键物资储备与调运。此乃以商贾之高效,补官府之不足。”
武则天沉吟道:“此议……颇有新意。然则,如何确保这些商贾不借此垄断,反抬高价?”
“此即为‘管’。”狄仁杰从容应对,“‘管’者,立法度,明赏罚,定规矩,使其行于轨道之内。臣以为,当立《市易法》,或于现有律法中增补条款。”
他详细阐述其构想:
“一,定‘市籍’与‘行会’之制。所有在州县固定经营之商贾,需登记‘市籍’,载明资本、经营类别、所在地。同类商贾需组成‘行会’,公推行首,负责协调价格、质量,并承担协助官府平抑物价、征收商税之责。行会内部可互相监督,若有违规,行首连坐。如此,可化散漫为有序,便于管理。”
“二,严惩‘囤积居奇’、‘参杂使假’。于《杂律》中明确定义此类行为及其量刑标准。尤其对关系国计民生之粮、盐、铁等物,一旦查实有巨商恶意囤积,操纵市价,当处以重罚,乃至抄没家产。前番那几家皇商,便可依此律严办,以儆效尤。”
“三,设‘市舶司’于广州、泉州等沿海重镇,专职管理海外贸易。以往海商往来,多赖地方官吏私下勾连,利归中饱。今当使其规范化,外商船舶入港,需至市舶司登记,抽解(征税)一部分货物,其余方可交易。同时,可鼓励本土商贾组建船队出海,由市舶司发给‘公凭’(许可证),既可增加国库收入,亦可扬威海外。对往来商旅,当提供馆驿、保护,以示朝廷怀柔远人之意。”
“四,尝试‘商税定额制’。以往商税征收,多由地方官吏随意摊派,商贾苦不堪言,亦易滋生腐败。可尝试在部分州县,根据其往年贸易额,核定一个合理的年商税总额,交由当地行会包干征收,按时上缴。若征收不足,由行会补足;若有盈余,则按比例留成,用于本地公益或奖励行会。此法或可减少中间盘剥,稳定商税来源。”
狄仁杰一口气说了许多,这些都是他结合历史经验与现实困境,深思熟虑的结果。他最后总结道:“如此‘导’‘管’结合,或可使商贾之力,如同江河之水,既不能任其泛滥成灾,亦不可强行壅塞断流。当为其开凿渠道,筑堤设闸,使其灌溉田亩,转动水磨,利国利民。商贾若守法经营,能助国用、便民生者,朝廷当予以承认甚至褒奖;若违法乱纪,侵害国家百姓者,则必以重典惩之。”
武则天听得极为专注,凤目中光芒闪动。狄仁杰的策略,无疑是在不根本动摇“重农”国策的前提下,对商业活动进行了一次大胆的制度化、规范化尝试。它承认了商业的必要性和力量,试图将其纳入国家管理的轨道,而非简单粗暴地压制。
“卿之所言,深合朕心。”武则天缓缓道,“然,此策推行,必阻力重重。地方豪强、与商贾勾结之官吏,乃至朝中那些视商贾为贱业的迂腐之臣,恐皆会反对。”
“陛下明察。”狄仁杰肃然道,“此非一日之功,需循序渐进。可先于神都、扬州、广州等通都大邑试行,积累经验,完善法规。同时,需选拔清廉干练之臣,负责推行监督。更重要的,”他顿了顿,“是需让天下人明白,陛下此举,非为与民争利,实为通天下之货利,均天下之财富,固国家之根基。使守法之商贾得以安生,使投机之奸徒无所遁形。”
武则天站起身,走到殿窗前,望着外面恢宏的宫城。她知道,这将是一场不亚于思想争鸣的变革,触及的利益更深,牵涉的层面更广。但国库的需要、市井的稳定、乃至未来边关可能的巨大消耗,都迫使她必须握住这把双刃剑。
“便依卿之所奏。”她转过身,目光坚定,“着户部、刑部,会同有司,依此方略,详定条款,拟具章程,先在神都及淮南诸州试行。狄卿,此事仍由你总揽其要,务求稳妥。”
“臣,领旨。”狄仁杰深深一拜。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为这庞大的帝国构建一套更有效、更合理的商业市场模式,注定是一条充满荆棘与挑战的道路,其中必然伴随着这个时代难以摆脱的局限性——官府的强势干预、吏治的潜在腐败、以及根深蒂固的轻商观念。但无论如何,变革的轮轴,已然在他的推动下,开始缓缓转动。神都的风,似乎也带来了一丝市井间新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