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谏之的目光在漕运簿册与意外事件卷宗之间来回扫视,最终牢牢锁定在“周安——失足落水”这一条上。这绝非孤立事件,它是撕开黑幕的关键切口。
“备马,去周安落水的地方。”张谏之合上卷宗,声音不容置疑。他没有大张旗鼓,依旧只带了两名贴身护卫,如同寻常官员出行。
周安“失足”的地点,在扬州城东郊外,距离漕运码头约五里的一处河湾。这里并非漕船主航道,水流相对平缓,岸边杂草丛生,几棵歪脖子柳树垂落光秃的枝条,显得格外僻静。
一名当地的里正和负责勘查现场的老仵作早已接到通知,战战兢兢地等候在那里。雨水将地面泡得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气和泥土的味道。
“就是这里,大人。”里正指着河岸边一处略显滑腻的斜坡,“当时周书吏就是从这里滑下去的,我们发现时,人已经……唉。”
张谏之没有理会里正的叙述,他蹲下身,仔细审视着斜坡。泥土有明显的蹬踏和滑落痕迹,看起来确实像失足。但他用手指捻起一点坡边的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除了土腥味,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味。
“仵作,当时尸格如何记载?”张谏之头也不回地问道。
老仵作连忙上前,恭敬回道:“回大人,周书吏确系溺水身亡,肺部有大量积水,符合落水特征。体表……体表并无明显外伤,唯有……唯有右手手臂外侧,有一处不甚明显的淤青,像是被什么硬物撞击所致,但不足以致命,推测可能是落水时撞到河中石块。”
无明显外伤,唯有手臂淤青?
张谏之眼神一凝。他站起身,目光投向浑浊的河水。“当时,周安身上可携带了什么物品?比如……账簿、文书之类?”
里正摇头:“没有,大人。周书吏身上除了几文散钱,别无长物。哦,对了,他的鞋袜是整齐脱在岸边的,像是……像是他自己脱下来的。” 这个细节,当初被认为是周安可能想下水洗漱或摸鱼,故而未深究。
鞋袜整齐脱在岸边?
张谏之心中冷笑更甚。一个打算下水的人,会特意脱下鞋袜整齐放好,然后“失足”滑落一个泥泞的斜坡?这太过刻意,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他走到那处斜坡旁,模拟着失足的动作。斜坡虽然湿滑,但对于一个常年在水边衙门做事的人而言,若非受到极大外力或心神不属,轻易不会失足。
“周安落水前,可有什么异常?”张谏之转向里正,目光如炬。
里正努力回想:“异常……好像也没什么。就是那几天,周书吏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有一回在酒馆喝酒,还跟人抱怨说……说‘这钱拿着烫手’,‘早知道就不该沾’之类的话。我们都以为他是赌钱输了,没太在意。”
钱拿着烫手!不该沾!
这与小偷赵四接“大买卖”前的状态何其相似!他们都是因为触碰了不该碰的利益,从而引来了杀身之祸!
张谏之基本可以断定,周安绝非失足!他是被人灭口!凶手制造了失足落水的假象,甚至可能利用了周安脱下鞋袜准备做某件事(比如与人接头?)的时机,从背后将其推入水中,或者干脆就是在别处杀害后,搬运至此伪造现场。手臂上的淤青,或许是挣扎、拖拽时留下的痕迹!
“周安平日与何人交往密切?尤其是……在他死前几日?”张谏之追问。
里正面露难色:“周书吏在衙门里人缘一般,死前那几天……好像,好像跟漕帮的一个小头目,叫王癞子的,喝过几次酒。”
王癞子!漕帮!
线索再一次指向了掌控水路的地下势力!张谏之立刻下令:“秘密拘传王癞子!要快,要隐秘!”
然而,半个时辰后,护卫回报:“大人,那王癞子……三天前就因为与人争抢码头地盘,被打成重伤,昨夜……伤重不治,也死了!”
又一条线索断了!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张谏之站在河湾边,任由冰冷的河风吹拂着他的官袍。他仿佛能看到,就在不久前的某个夜晚,或许也是这样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周安怀揣着秘密与恐惧,来到这里,然后被无情地推入冰冷的河水之中,所有的疑问和证据,都随着他的沉没而被掩盖。
对手的狠辣与高效,远超他的想象。他们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任何试图触碰网线的人,都会被迅速清除。
但张谏之没有感到气馁,反而更加坚定了。周安的死,赵四的死,王癞子的死……这一条条人命,如同用鲜血写就的控诉书,清晰地指向了一个事实——这江南的水下,藏着一条噬人的巨鳄!而漕运,就是它赖以生存和壮大的血脉!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平静却暗藏杀机的河面。
“周安,你的冤屈,本官记下了。”他在心中默念,“你放心,这背后的魑魅魍魉,一个也跑不了!”
他转身离去,背影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愈发挺拔而决绝。调查不会停止,只会更加深入。他要沿着这条用鲜血铺就的路,一直走下去,直到将那真正的元凶巨恶,连根拔起!
河湾重归寂静,只有河水不知疲倦地流淌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晚的阴谋与罪恶。而张谏之的下一步,将直接刺向那隐藏在“海鹞子”和无数“杂货”记录背后的,更深、更黑暗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