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内外,已然戒严。
兵丁林立,气氛肃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紧张。马车在护卫们层层簇拥下疾驰而至,车帘掀开,秦赢几乎是半倚在两名健硕护卫身上,被“搀扶”着下了马车。
他左臂的官袍已被鲜血浸透了大片,颜色暗沉,脸色更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任谁看去,都是一副伤势沉重、强忍痛楚的模样。
他被迅速护送进内室,早有准备的玄鸦成员立刻上前。
一人手法娴熟地剪开他手臂上黏连的衣袖,露出那道寸许长、皮肉翻卷的伤口,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然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黑色,显然,那忍者苦无之上,淬有剧毒!
另一名玄鸦成员立刻奉上一个玉瓶,倒出一粒散发着奇异清香的碧色药丸。
秦赢看也未看,张口便服下,随即又有人以特制的药水清洗伤口,敷上厚厚的解毒生肌膏药,再用洁净的白布层层包裹。整个过程,秦赢始终闭着双眼,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侍立在一旁的玄鸦首领,看着自家主上这般“狼狈”模样,那双惯常毫无波澜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
那里面有担忧,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理解,甚至……一丝为始皇帝感到不值的愠怒。
他是最早追随始皇帝的人之一的后代,深知这位主上昔日的风采。
横扫六合,睥睨天下,车驾东巡,何等威严霸道!
纵然遭遇博浪沙刺杀,亦是从容镇定,何曾像今日这般,需要以自身为饵,甚至不惜受伤中毒,来行此险招?
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玄鸦首领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翻涌的情绪。
他罕见地没有立刻隐入阴影,而是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怯懦,低声问道:
“主上……您当年东巡,纵有宵小行刺,亦不曾……不曾受过如此伤势。如今……您何必为她……为她武氏做到如此地步?”
这话问得极其大胆,甚至有些逾越。
话音落下,玄鸦首领自己都惊出一身冷汗,立刻单膝跪地,垂首请罪:
“属下失言,请主上责罚!”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秦赢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深邃的眸子因为失血和毒素的影响,不似平日那般锐利逼人,却更显幽深难测。
他没有立刻责罚玄鸦首领,目光反而有些飘忽地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仿佛透过那火焰,看到了别的东西。
为何?
他自己心中,又何尝没有过一丝类似的疑问?
当年身为始皇,天下皆是他掌中之物,行事何须如此迂回算计,以身犯险?
直接以雷霆之势碾过去便是。
可如今……他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那封来自神都的信笺,那铁画银钩、给予他全权信任的字迹,以及末尾那句突兀又带着一丝暖意的嘱咐
——“江南水汽重,寒湿侵体,卿需小心些,注意添置衣物。”
一种极其陌生、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冰冷的心湖中悄然荡漾开来。
那并非是对权势的渴望,也非单纯的君臣知遇,更像是一种……在两个同样孤高、同样掌控着庞大帝国的灵魂之间,产生的微妙共鸣与……牵绊?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是她在信中所展现出的、与他相似的决断与魄力?还是那丝超越政治算计、近乎本能的关怀?或许兼而有之。
正是这种莫名的情绪,让他在制定这险计之时,除了政治上的考量,内心深处,似乎也多了一分不愿辜负那份信任与……那丝暖意的执念。
但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甚至,他自己也尚未完全理清。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跪地请罪的玄鸦首领身上,并未动怒,只是淡淡道:“起来吧。朕行事,自有道理。”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玄鸦首领不敢再多言,默默起身,重新融入阴影,只是心中那团疑惑,并未完全消散。
伤口包扎妥当,药力也逐渐化开,臂上的麻痹与剧痛缓缓消退。
秦赢坐直了身体,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眼神也重新变得锐利清明。
“倭奴,都抓住了吗?”
他沉声问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冰冷。
阴影中,玄鸦首领立刻回应:
“回主上,按照您的吩咐,参与刺杀的七名甲贺忍者,在撤离途中,已被我们全部秘密擒获,无一漏网。现已押解至城西废弃的铜矿场深处,严加看管。”
“很好。”
秦赢颔首,眼中寒光一闪,“马家和郑家那边,可知情?”
玄鸦首领道:“根据监视,他们目前只收到主上‘遇刺重伤’的消息,正欣喜若狂,以为计划得逞。对于忍者已被我方全部捕获之事,尚不知情。
岛田那边,我们也已放出假消息,称行动成功,忍者小队为躲避追捕,已暂时隐匿,让其安心等待下一步指示。”
秦赢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鱼儿,已经咬钩了。而且咬得很死。
他们此刻的狂喜,将是明日将他们彻底打入深渊时,最讽刺的注脚。
他轻轻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左臂,感受着那隐隐的痛楚,眼神却愈发坚定。这点伤,这点毒,与他当年寻求长生未果、最终憾然离世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而这一次,他不仅要赢下江南这局棋,更要……赢得漂亮,赢得彻底,不负己心,亦不负……那远在神都的,一份莫名的期许。
“继续监视,按原计划进行。”
秦赢闭上眼,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
“明日,便是收网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