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的要求——与“静默观察者号”能做决定的人直接对话——如同石沉大海,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那轮冰冷的满月,依旧高悬天际,将无形的、紊乱的引力锁链施加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
营地的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石根在吐出那口血后,生命体征如同风中残烛,莉莉用尽了所有方法,也只能勉强维持他一丝微弱的生机。“星火”的光芒在月光下顽强闪烁,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它承受的压力,领域的边缘甚至开始出现细微的、水波般的涟漪,仿佛在与无形的力量抗争。
小杰和李瑾持续监控着数据,岛屿的重力异常和地壳微动在不断加剧,东南方向的混沌能量如同沸水般翻腾,而轨道上,“裁决者号”的沉默也显得愈发诡异。
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当月光被短暂笼罩的云层稍稍遮蔽时,营地中央那台与议会连接的通讯装置,突然自动亮起,投射出一道凝实的人形全息影像。
那是一个身着笔挺的、材质不明的银灰色制服的中年男性,肩章上的徽记复杂而古老,代表着远超“深空前沿公司”的权威。他面容刚毅,眼神如同经过精密校准的传感器,冷静、锐利,不带丝毫多余的情感。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带来一股远比“静默观察者号”操作员更加沉重的、属于权力和责任的威压。
“江屿指挥官,”他的声音通过设备传出,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我是最高议会直属,‘静默观察者号’舰长,埃兰·瓦伦丁。”
他终于出现了。
江屿站在全息影像前,废掉的左臂垂在身侧,右拳微微握紧,毫不避讳地迎上对方的目光。“瓦伦丁舰长。我想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求这次对话。”
埃兰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江屿废掉的左臂,又掠过他身后残破的营地、那株散发着顽强光晕的“星火”幼苗,以及躺在不远处气息奄奄的石根。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评估一批特殊物资。
“关于‘摇篮’,关于‘窃火者’,关于这座岛的真相。”埃兰直接点明,“你们推测的,大部分是正确的。”
他的坦率反而让江屿心中一凛。
“这座岛屿,编号G-017生态保育区,其核心‘摇篮’系统,确实是上古文明‘守望者’遗留的‘文明方舟’之一。它并非静止,而是通过一套复杂的、与地月系统共鸣的引力锚定网络,维系在当前位置,处于低功耗的‘保育’与‘观察’模式。”
“而‘窃火者’,也并非简单的远古意识。它是‘守望者’文明在后期,为了对抗某种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宇宙级威胁而进行的……一项禁忌实验的失败产物。它本质上,是一个失控的、拥有了自我意识并极度渴望完整与自由的……高维能量生命体。它被囚禁在专门打造的‘冥狱’之中,而‘冥狱’的坐标,确实与你们推测的柯伊伯带外围区域吻合。”
埃兰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份科研报告,但其内容却足以颠覆常人的认知。
“深空前沿公司,或者说,掌控公司的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家族,他们不知从何处获取了部分关于‘窃火者’和‘摇篮’的禁忌知识。他们错误地认为,可以掌控‘窃火者’的力量,并利用‘摇篮’的资源。他们的行动,直接导致了‘冥狱’的失效和‘窃火者’的脱困。”
“你们的那位同伴,巴勒,”埃兰的目光再次落到江屿身上,“他体内融合的力量,确实被‘窃火者’视为关键的‘钥匙碎片’之一。公司带走他,目的就是试图利用他来引导或控制‘窃火者’,或者……开启‘摇篮’更深层次的权限。”
“那现在呢?”江屿打断他,声音低沉,“‘窃火者’在哪里?巴勒在哪里?你们议会,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埃兰沉默了片刻,全息影像的边缘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扰动。“根据我们最后截获的、已被严重干扰的信息推测,‘创世号’母舰可能已坠毁或被俘于柯伊伯带外围某处。‘窃火者’的本体……下落不明。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它的一部分意识或力量,已经渗透回太阳系内部,并正在尝试……回收‘摇篮’。”
“回收?”
“是的。‘摇篮’对于‘窃火者’而言,不仅是蕴含着庞大能量和知识的宝库,更可能是它达成‘完整’所必需的……组件。”埃兰的语调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混合着凝重与……某种决然的意味。“它干扰潮汐,并非想毁灭这里,而是想……启动‘摇篮’的深层协议,将其从‘保育模式’转变为……某种我们无法预料的‘激活模式’,并将其带离。”
带离地球?一个承载着未知文明火种的“方舟”,被一个失控的、贪婪的高维生命体掌控?这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你们议会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它。”江屿道。
“正确。”埃兰点头,“但‘摇篮’的系统极其复杂且具有高度自主性,其核心协议层受到上古文明最高等级的保护。强行介入,可能导致系统崩溃,甚至触发自毁程序。我们需要……更柔和的手段。”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株“星火”幼苗。“这株新生体,以及你们与它的连接,是一个我们未曾预料到的变数。它似乎继承了‘摇篮’的秩序本质,却又以一种更加……有机的方式,与这片土地融合。它可能成为我们与‘摇篮’深层意识沟通的桥梁,也可能是稳定当前局面的关键。”
江屿明白了。议会看中了“星火”,看中了他们这些与“星火”紧密相连的“本地协作单位”。他们需要利用这株幼苗,来达成议会武力无法直接实现的目标——与“摇篮”谈判,或者,在“摇篮”被“窃火者”强行激活时,施加影响。
“我们需要知道全部计划。”江屿直视着埃兰,“以及,我们能得到什么。”
埃兰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那可能是一个近乎消失的笑意,也可能只是光影的错觉。“计划的核心,是引导‘星火’尽快成长,使其能量场能够覆盖并连接更多的‘摇篮’早期节点,比如你们发现的那块石碑。我们需要建立一个由‘星火’主导的、局部的、稳定的秩序网络,以此作为与‘摇篮’主意识对话的基础,并抵抗‘窃火者’的侵蚀。”
“作为回报,”他顿了顿,“议会将提供你们所需的一切非战略性资源和技术支持,以加速‘星火’的成长和你们自身生存能力的提升。在任务成功后,你们团队将获得议会正式公民身份,并有权决定‘星火’及这片保育区的未来归属。同时,我们会动用一切资源,尝试定位并营救你们的同伴巴勒——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条件很优厚,但前提是“任务成功”。失败的下场,不言而喻。
“我们如何相信你们?”阿古忍不住插嘴,语气中充满了不信任。
埃兰的目光转向阿古,那冰冷的注视让阿古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你们不需要相信我们,年轻人。你们只需要相信现实。‘窃火者’一旦成功,这里的一切,包括你们和这株幼苗,都将不复存在。与我们合作,是你们生存下去的唯一概率最高的路径。这不是请求,这是……基于冷酷逻辑的必然选择。”
他的话如同冰水,浇灭了最后一丝幻想。
江屿沉默着。他感受到了脚下大地深处那越来越清晰的“躁动”,仿佛“摇篮”真的在某种外力的刺激下,正从亘古的沉睡中缓缓苏醒。左臂深处,“星火”的根须传来一阵阵带着催促意味的悸动。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们接受。”江屿最终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背负起整个团队命运的沉重。
埃兰微微颔首。“很好。第一批资源和支持数据包将在三小时后空投至你们指定的安全区域。‘静默观察者号’将全力为你们屏蔽‘裁决者号’的监视和干扰。现在,时间是我们最宝贵的资源,也是……最危险的敌人。”
全息影像开始变得模糊。
就在影像即将彻底消失的瞬间,埃兰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补充了一句,这句话让江屿的瞳孔骤然收缩:
“另外,根据我们对‘摇篮’能量波动的最后一次高精度扫描……系统内部检测到多个异常活跃的、非本土的生命信号特征。其中最强的两个信号源……一个位于你们称之为‘腐朽主宰’的区域深处……”
他的影像彻底消散,只留下最后几个字,如同诅咒般回荡在空气中:
“……另一个,就在你们正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