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走”在死寂的黑暗里撞上墙壁,又弹回叶哲耳中,带着冰冷的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精准地凿穿他最后的侥幸。他僵在原地,浑身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意沿着脊柱向上爬。雨水顺着他的裤脚,一滴,又一滴,砸在脚下粗糙的水泥地上,声音清晰得刺耳。这声音,和十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他仓惶逃离时踩踏积水的声音,诡异地重叠了。那时,他把她一个人丢在绝望的深渊里。此刻,他站在这里,才彻底明白,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甚至不足以擦拭她伤口上沾染的、由他亲手泼上的泥污。他连道歉的资格,都被自己亲手剥夺了。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涌上喉咙,堵得他几乎窒息。他用力咽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不能退。他对自己说。再退一步,就是重蹈覆辙,就是万劫不复。他向前挪动了半步。湿透的鞋底摩擦地面,发出沙哑的声响。这小小的移动,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不走。”他的声音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决绝,试图穿透那浓稠的、拒绝一切的黑暗。他知道她在听。他能感觉到黑暗中那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带着审视,带着痛楚,或许还有恨。“除非……”他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沙哑,“除非你告诉我,黄嫣。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弥补?” 黑暗吞噬了他的话语,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单调持续的雨声。他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掌心躺着那半截湿漉漉的蒲公英茎秆。白色的绒球早已被雨水浸透,沉重地垂着,断口处裸露着粗糙的纤维。这株被他亲手摔碎的希望,此刻显得如此讽刺。他颓然地放下手。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叶哲几乎以为黑暗会永远这样凝固下去时,正前方极近的地方,传来一声极轻的抽气声,像是压抑了太久,终于控制不住地从喉咙深处泄露出来。紧接着,是布料摩擦地面的窸窣声,仿佛黑暗中的人调整了一下姿势,或者只是无法控制身体的细微颤抖。 “弥补?”那个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比刚才那声“走”更清晰了些,却依旧像蒙着一层厚厚的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疲惫和冰冷的嘲弄。那声音离他很近,近得他甚至能感受到话语里微弱的气息。“叶哲,你告诉我,十年前那个晚上……我后背的伤……你怎么弥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压抑不住的尖锐,“是用一句迟到了十年的道歉?还是用这株被你踩烂的蒲公英?”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叶哲心上。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崩裂的伤口里,新鲜的刺痛让他打了个激灵。后背的伤……那个暴雨夜,他仓惶逃离后,她到底独自承受了什么?他不敢想,每一次试图触碰那段记忆,都像被无形的荆棘刺得鲜血淋漓。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辩解?在这样血淋淋的质问面前,都苍白得可笑。 “还是说……”黄嫣的声音在黑暗中继续,那冰层下的痛苦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泄露出更深更重的疲惫,“像昨晚在天台那样?再狠狠踩一脚?”她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荒凉和自嘲,“叶哲,你总这样。像只受惊的兔子,一碰就缩回自己的壳里,缩回你的……罗薇的影子里。”提到那个名字时,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质地。“你的弥补是什么?是把我当成你愧疚的垃圾桶,听你说完对不起,然后继续心安理得地缩回去,等着下一次再因为你的敏感和退缩,把我推得更远?” 她的控诉像密集的冰雹,砸得叶哲体无完肤。每一个字都是事实,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中他内心最深处的懦弱和自私。他感到一阵眩晕,脚下虚浮。黑暗中,他仿佛能看到她蜷缩在角落的身影,看到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她独自舔舐伤口的样子,看到昨夜在天台她眼中最后一点光亮熄灭的瞬间。是他,全是他。他无力反驳。 “不是的……”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绝望中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是那样的……黄嫣……”他急切地向前又探了一步,脚下踢到一个空罐子,发出哐当一声响,在寂静中格外突兀。他顾不上这些,只是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尽管只能抓住一片虚无的黑暗。“我错了……我知道我错得离谱……我自私,我懦弱,我像个瞎子一样看不到身边的光……我……我放不下过去,又不敢抓住现在……我像个可笑的懦夫,在两个影子之间摇摆,伤害着唯一真正……” “够了!”黑暗中猛地响起一声低喝,带着强烈的抗拒和痛苦,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剖白。“别说了!我不想听!”她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而混乱,黑暗中传来她挣扎着想要起身的动静,衣料摩擦地面的声音更响了。“那些话……那些迟来的悔悟……留着对你自己说吧!叶哲,现在,请你出去!”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立刻!马上!” “我不走!”叶哲的声音也猛地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片混乱的声响方向,又固执地向前踏了一步。这一步,几乎踩到了她蜷缩的边缘。他清晰地闻到了空气中一丝极淡的、混合着尘埃和某种陈旧药膏的味道。“除非你告诉我!告诉我该怎么做!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不再痛?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不再把我关在这扇门外?”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措的痛苦和孤注一掷的执着,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固执地索要一个方向。 黑暗里,急促的呼吸声骤然一停。整个空间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僵持。只有窗外雨声依旧。叶哲能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死死盯着那片浓墨般的黑暗,等待着,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黑暗中,那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吸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沉重,更艰难。接着,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声音,带着一种彻底耗尽气力后的空洞,缓缓地飘了出来: “你走吧……叶哲……真的……走吧……”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放弃挣扎后的麻木,“别再……为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