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听筒里传来规律的忙音,混合着车内未散尽的雨汽。叶哲放下手机,指尖在方向盘上短暂停留,随即并入右转车道,调头驶向福和方向。 抵达公司时晨光初现。他推开玻璃门,径直走向办公室深处的落地窗。昨夜雨水在玻璃幕墙上留下干涸的水痕,远处建筑群轮廓逐渐清晰。他从西装内袋取出手机解锁,屏幕停留在通讯录界面,“种花的”三个字下方是那串未拨出的号码。 窗台上的蒲公英盆栽在空调风中轻颤。这是从老教室那盆分株出来的第三代,白色绒球饱满欲绽。他想起十年前那个午后,黄嫣蹲在教室后排给盆栽浇水的侧影。那时她总爱用手指轻触绒毛,说像触碰云朵。 秘书小林端着咖啡进来时,叶哲正用手指拂过蒲公英绒毛。“叶总,九点半和投资方的会议材料准备好了。” “推迟到下午。”叶哲的目光仍停留在窗外。云层裂开缝隙,阳光斜射在对面大厦玻璃幕墙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斑。 小林怔了怔:“可是对方十点就到……” “就说突发急事。”叶哲转身抓起车钥匙,金属扣撞在办公桌边缘发出脆响。抽屉里露出半截牛皮纸信封,是去年同学会后黄嫣忘在他车上的,一直没找到合适时机归还。 “需要帮您联系司机吗?” “不用。”叶哲大步走向门口,经过茶几时裤腿扫过咖啡杯。深褐色液体顷刻浸透地毯,瓷杯滚落脚边裂成两半。 电梯下行时他盯着楼层数字。手机在掌心震动,投资方负责人来电被他掐断。地下车库弥漫着潮湿的橡胶味,轿车解锁灯闪烁的瞬间,他看见车窗上自己的倒影——领带歪斜,下巴冒出青色胡茬。 引擎启动时收音机自动播放早间新闻。女主播用平板语调预报局部阵雨,他关掉音响,车内顿时只剩空调运转的微弱声响。驶出车库时阳光正好掠过挡风玻璃,他下意识眯起眼睛。 早高峰车流缓慢。等红灯时他打开手机相册,画到去年同学会合影。黄嫣站在最右侧,嘴角抿出熟悉的弧度。照片放大后能看清她耳垂上小小的痣,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后方车辆鸣笛催促。他放下手机加速驶过十字路口,电台不知何时又自动开启,正在放送怀旧金曲栏目。男声沙哑地唱着关于错过的歌词,他伸手调频到交通台。 “福和中学路段实行临时交通管制……”广播里传来实时路况,他立即调大音量。因管道施工,学校前道路半幅封闭,预计工期两天。 车速不觉加快。仪表盘指针右偏,轮胎轧过减速带时轻微打滑。他松了松领带结,摇下车窗。风灌进车内,吹散了车载香薰的甜腻气味。 手机再次震动。屏幕显示“罗薇”,他任由铃声响到自动挂断。提示音消失后,车载显示屏弹出新消息预览,是秘书发来的修改后的会议时间。 距离福和中学还剩三个路口时,他靠边停车。指尖在通讯录界面悬停片刻,最终按下呼叫键。忙音响了五声后接通,背景音里有隐约的广播体操音乐。 “我是叶哲。” 电话那头静了片刻。“有事?” “在哪儿?” 黄嫣的声音带着喘息:“带早自习。怎么了?” 广播操音乐越来越清晰,似乎正走近操场。他听见有学生大声喊“黄老师”,她应了声“稍等”。 “今天几点下班?” 电话里传来纸张翻动声。“正常五点。不过要带数学竞赛小组加练,大概七点结束。”她顿了顿,“为什么问这个?” 车窗映出他收紧的下颌线条。“我来找你。” 广播操音乐突然放大,随后是关门声。她似乎走进了室内。“现在?你公司不是有投资会议?” “取消了。”他手指无意识敲着方向盘,“关于那封烧掉的信,有句话要问你。” 电话里沉默的时间比预期长。他能听见粉笔盒碰倒的细碎声响,还有她调整呼吸的轻微气流声。 “电话里不能说?” “不能。”他重启引擎,“十分钟后到校门口。” “第十一分钟我有课。”她声音里带上讲台前特有的节奏感,“而且校门口施工,车开不进来。” “那你出来。” 电话那头传来上课预备铃。黄嫣语速加快:“第三节下课吧。十点二十,实验楼后面的蔷薇架见。” 通话戛然而止。叶哲放下手机,发现指尖沾了窗台上的蒲公英绒毛。白色绒丝黏在汗湿的皮肤上,像某种柔软的印记。 车驶入辅路时遭遇施工绕行。导航不断重新规划路线,机械女声重复播放绕行提示。他关掉导航,凭记忆拐进小巷。两侧骑楼投下交错阴影,车载时钟显示十点零七分。 手机亮起新消息。秘书发来投资方提前抵达的照片,会议室水晶灯下坐着三四个人。他扫了眼照片,熄灭屏幕。 巷尾突然窜出送餐电动车。急刹车时公文包从副驾驶座滑落,牛皮纸信封从夹层滑出。拾起时发现封口处微微开裂,露出内页泛黄的纸角。 福和中学的后墙出现在巷口。爬墙虎覆盖的砖墙上开着月季,有学生正趴在窗口张望。他减速寻找停车位,车窗忽然被敲响。 穿校服的女生递来一张违规停车提示单。“老师说不准停这里,”她指着墙上的禁停标志,“会拖车。” “马上走。”他降下车窗,“知道实验楼怎么走吗?” 女生指向西侧红顶建筑:“但上课期间不让外人进。” 车载时钟跳到十点十九分。他解开安全带下车,蒲公英绒毛从车窗飘出,落在女生校服衣领上。女生惊呼着拍打绒毛,他已被上课铃声淹没。 实验楼铁门紧锁。透过栅栏能看见蔷薇架下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麻雀在啄食落叶。他试着推了推侧门,锁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黄嫣发来简短信息:“拖堂五分钟。” 铁门外的梧桐树上刻着模糊的字迹。他凑近辨认,是十年前流行的字符画,褪色的蒲公英图案下方藏着两个姓氏缩写。指甲划过凹陷的刻痕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黄嫣抱着教案站在蔷薇架另一端,白粉笔灰沾在袖口。“施工队封了正门,”她微微喘气,“绕了器材室过来的。” 叶哲从栅栏间隙递过信封:“你的东西。” 她没接:“上次同学落车上的?直接扔了吧。” “里面有电话号码。”他保持递出的姿势,“最后一页。” 黄嫣终于伸手接过。信封在传递时彻底开裂,三页信纸滑落在地。泛黄的纸页铺展开,露出密密麻麻的蓝色墨迹。其中一页右下角确实写着串号码,墨色比正文浅得多。 她蹲下身捡信纸。叶哲看见她发顶分出清晰的白发线,藏在黑色发丝间若隐若现。 “当时为什么写号码?” 黄嫣整理信纸的动作停顿。“以为你会打来问洋流图。”她站起身,将信纸叠好塞回信封,“后来你去复读班收拾东西时,我往你地理笔记里夹了条。说看不懂寒暖流示意图。” “没看到纸条。” “知道。”她把信封对折后塞进教案夹,“你连笔记都没带走。林老师收起来了,后来捐给学校图书馆。” 上课铃再次响起。她后退两步:“得回去了,下节公开课。” 叶哲握住铁门栏杆:“那天在公交站,等到六点半为什么走了?” 黄嫣正准备转身,闻言停住动作。“因为看见你回来了。” “七点才到的车站。” “你记错了。”她调整教案夹位置,“六点四十,你从出租车下来,往校门方向跑。穿着那件蓝白校服外套。” 有学生从实验楼窗户探头。黄嫣挥手示意他们回座位,而后压低声音:“当时我躲在站牌后面。以为你是回来拿遗忘的东西,很快又会离开。” “我是回来找你的。”叶哲手指收紧,“罗薇在机场说,你准备告诉我秘密。” 蔷薇架阴影在她脸上晃动。“现在说这个没意义。” “有意义。”他突然提高声调,“那三年,每次带你去吃砂锅粥,每次帮你整理地理笔记,包括毕业那晚去教室后面找你不是因为怀念罗薇,是因为你总在那边看蒲公英。” 黄嫣的教案夹滑落在地。粉笔四散滚开,有支断成两截。她站着没动,白粉笔灰在脚边聚成小小的扇形。 远处传来施工队的钻地声。轰鸣间隙里,她轻声问:“今天为什么来?” “手机通话记录显示去年九月通过一次电话。你打来时我在开会,后来忘了回拨。” 她弯腰拾取粉笔:“这种小事没必要专门来……” “后来每次看见未接来电都想回拨。”他打断她,“每次都没有拨出去。” 黄嫣握着的粉笔又断了一截。断碴刺进掌心,她松开手,粉笔灰混着血珠沾上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