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嫣把熨烫平整的校服装进手提袋。出门前她检查了内袋,信封还在原处。她深吸一口气,锁上门走向公交站。 珠江码头比想象中热闹。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候船区,互相辨认着变化的面容。黄嫣在人群边缘停下,手指无意识地捏紧手提袋。 “黄嫣?”林老师从身后走来,手里拿着签到表,“果然是你。刚才叶哲还问起你到了没有。” 她顺着林老师指的方向看去。叶哲站在检票口附近,身上穿着同样款式的校服。外套袖子明显短了一截,肩线绷得有些紧。他正低头查看船票,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比平时严肃。 游轮服务员引导登船。黄嫣跟在队伍末尾,听见前面几个女生在讨论叶哲的穿着。 “他还真穿校服来了?” “听说复读班那批校服质量最差,没想到他能留到现在。” 叶哲似乎没听见这些议论。他检票后等在船舷边,直到黄嫣走近才开口:“你的校服保存得很好。” “你的也是。”黄嫣说。其实他外套肘部已经磨得发白。 他们随着人流走上甲板。夜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潮湿的水汽。黄嫣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这个动作让锁骨处的吊坠露了出来。 叶哲的目光在吊坠上停留片刻。“开船后风会更大。” 游轮缓缓离岸。霓虹灯影在江面破碎又重组,对岸高楼灯火通明。叶哲从随身包里取出一个透明盒子,里面是一束特制的蒲公英。花茎经过处理,绒毛在风中保持完整。 “耐湿型实验品。”他解释,“想试试在江上能保持多久。” 黄嫣认出这是昨晚他提到的新品种。绒毛比普通蒲公英密集,颜色也更洁白。 同学们陆续聚到甲板中央。有人拿出当年的毕业照,对比着每个人的变化。黄嫣和叶哲站在人群外围,像复读时那样保持着微妙距离。 “记得那次暴雨吗?”叶哲突然问,“高三晚自习,你留在教室帮我改试卷。” 黄嫣点头。那天雨太大,他们困到很晚。叶哲把校服披在她头上挡雨,自己淋得透湿。 游轮驶近情人锁桥。桥栏上挂满铜锁,在月光下泛着暗沉光泽。叶哲抬起手腕调整表带,表面那道划痕正好对着黄嫣的吊坠。 “它们还是很相似。”黄嫣说。 “毕竟出自同一块材料。”叶哲转动表盘,“做吊坠剩下的边角料,我觉得浪费可惜。” 黄嫣怔住。她一直以为这只是巧合。 服务员推着饮料车经过。叶哲要了两杯热茶,把其中一杯递给黄嫣。他递杯子时动作有些僵硬,校服袖口擦过她的手背。 “你这件是复读班第二批校服。”黄嫣突然说,“领口绣着理科班编号。” 叶哲低头看了看。“你的是第一批,文科班编号。” 他们同时沉默。两批校服唯一的区别就是领口的班级编号,这个细节连当年老师都经常弄混。 同学们开始玩回忆游戏,要求每个人说出最难忘的校园片段。轮到叶哲时,他简单回答:“天台种蒲公英那次。” 几个知情人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黄嫣低头喝茶,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游轮转入支流,两岸建筑变得低矮。这里更接近他们记忆中的城市风貌,青砖骑楼在夜色中连绵起伏。 “航线和我们毕业夜散步的路线重合。”叶哲指向右岸,“那边原来有家旧书店。” 黄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书店原址现在是一家便利店,招牌格外醒目。 蒲公英在盒子里轻轻晃动。有几簇绒毛脱离花冠,贴在透明盒壁上。叶哲打开盒子检查牢固程度,动作熟练得像经常做这种事。 “培育过程顺利吗?”黄嫣问。 “失败很多次。”叶哲合上盒子,“湿度控制最难把握。” 服务员过来通知晚餐准备就绪。大部分同学走向餐厅,甲板上只剩下他们两人。江风渐强,吹得叶哲的校服外套猎猎作响。 黄嫣把手伸进手提袋,指尖触到校服内袋的轮廓。信封边角硌着她的手指。 “我有些话……”她刚开口就被汽笛声打断。 对向驶来的游轮拉响汽笛,声浪盖过所有声音。叶哲朝她靠近一步,似乎想听清她的话。这个距离让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植物清香,像刚碾碎的蒲公英茎叶。 汽笛声停止后,叶哲没有退回原处。他手中的蒲公英盒子微微倾斜,几颗种子从缝隙飘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这种子能飘多远?”黄嫣问。 “看风力。最远记录是五公里。” 黄嫣想起复读班窗台那株野生蒲公英。它在一个雨天突然出现,之后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凋谢。当时叶哲每天都会去浇水,即使那株植物离他的座位最远。 游轮开始调头返航。餐厅方向传来欢声笑语,隐约能听见有人在唱当年的流行歌曲。 叶哲把蒲公英盒子放在栏杆上。“其实我培育这个品种,是因为毕业夜那场雨。” 黄嫣等待他继续。 “那晚我本来准备了你喜欢的蒲公英花束,但雨水把它们全打坏了。”叶哲说,“后来就想,要是能培育出耐湿的品种就好了。” 黄嫣的手指在内袋里收紧。她想起毕业夜自己冒雨跑到学校,却看见叶哲空手站在校门口。原来他们各自准备了礼物,又各自错过。 “我那天也带了东西给你。”她说,“但看到你时改变主意。” 叶哲转头看她。霓虹光影在他眼中流转,像十年前那个雨夜闪烁的路灯。 “是什么?” 黄嫣终于抽出那个信封。纸张因为反复触摸变得柔软,边角泛起毛边。她递出去时注意到自己的指尖在发抖。 叶哲接过信封。他没有立即打开,而是从外套内袋取出一个类似的信封。同样泛黄起毛,同样没有署名。 “我也有东西给你。”他说,“十年了。” 两封信在月光下交换。游轮驶过最后一段旧城区,前方是新区的璀璨灯火。蒲公英盒子在栏杆上轻轻震动,更多种子从缝隙飘向江面。 黄嫣握紧叶哲给的信封。纸质比她想象的更厚实,能摸出里面不止一页纸。 “现在看吗?”叶哲问。他手里还捏着她给的信封,指节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黄嫣摇头。“回去再看。” 她看见他松了口气,同时自己也感到轻松。有些话迟了十年,不差这一时半刻。 返航的航线更靠近城市中心。玻璃幕墙折射的灯光太过耀眼,几乎盖过天上月光。同学们陆续回到甲板,有人喝得微醺,搭着叶哲的肩膀说起旧事。 黄嫣退到角落,把信封小心收进手提袋。内袋现在装着两封信,重量让她感到踏实。 叶哲摆脱热闹向她走来。他校服领口不知被谁扯歪了,露出里面衬衫的纽扣。 “林老师说下次同学会定在福和中学校庆。”他整理着衣领,“陈叔答应展示他种的蒲公英。” 黄嫣想象那个场景。教室门口的蒲公英应该比当年茂盛,毕竟陈叔照顾了这么多年。 游轮开始靠岸。服务员组织大家有序下船,提醒带好随身物品。叶哲拿起蒲公英盒子,发现底部裂了条细缝。 “种子差不多跑光了。”他展示空了一半的盒子,“不过它们会找到地方生长。” 黄嫣最后看了一眼江面。几只水鸟掠过波光,远处情人锁桥渐渐隐入夜色。她感觉锁骨处的吊坠微微发烫,像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下船时叶哲走在她身后。踏上岸边石板路的那一刻,他轻声问:“能看看你的吊坠吗?” 黄嫣停下脚步。她解开项链递过去,锁片在路灯下泛着银光。 叶哲用指尖摩挲锁片边缘。“这里有个卡扣,可以打开。” 他示范如何推开隐藏的机关。锁片应声弹开,露出内侧刻着的日期和一小块中空区域。黄嫣看见那里躺着一颗蒲公英种子,已经微微发芽。 “我放进去的。”叶哲合上锁片,“耐湿型的第一颗种子。” 黄嫣接过项链重新戴好。锁片贴着皮肤,能感觉到种子细微的震动。 同学们在码头出口道别,约定校庆再聚。叶哲被几个男生拉去续摊,他回头看向黄嫣,用口型说了句话。 江风太大,黄嫣没听清。但她点头回应,假装明白。 走向公交站的路上,她把手伸进手提袋,同时摸着两封信和校服粗糙的布料。夜班车来得很快,车厢空荡无人。黄嫣在最后一排坐下,终于取出叶哲给的信封。 信纸折叠得很整齐,展开后是熟悉的字迹。开头写着:“给黄嫣,这些本该在十年前给你。” 她只读了一句就重新折好。有些话确实需要准备好再读。 车窗外掠过一家花店,门口摆着几盆蒲公英。它们在外灯照射下毛茸茸的,像悬浮在空中的光球。黄嫣想起叶哲腕表上的划痕,想起他种在庭院的新品种,想起交换信件时他发白的指节。 她握紧项链吊坠,感受其中种子的轮廓。这趟航线他们走了十年,终于回到起点。而有些生长,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