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嫣把铜钥匙塞进裤兜，手指碰到那枚U盘。叶哲站在观测台门口没动，盯着控制箱合上的缝隙。 “走吧。”她说。 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角落纸片翻了个面。黄嫣弯腰捡起来，是张旧车票，日期模糊不清。她没问，直接放进教案本里夹好。 下楼路上两人没说话。楼梯间灯还是坏的，脚步声在墙壁间撞来撞去。走到二楼拐角，叶哲突然停住。 “教案给我。” 她递过去，他接得很慢，指尖蹭过她掌心。塑料封皮裂口处露出半截蒲公英标本，干枯茎秆折了一段。 “你留着这个？”她问。 “忘了扔。”他说。 校门口陈叔还在浇水，看见他们挥手：“明天记得来拿苗！” 黄嫣点头，叶哲推着单车跟上。后座蝴蝶结被风吹得打转，丝带毛边勾住她背包拉链。 报社附近新开的面馆还没关门，招牌灯光闪得厉害。黄嫣拉开椅子坐下，叶哲把教案本搁在桌角。 “老板，两碗牛肉面。”她喊完转头看他，“辣不辣？” “不要辣。”他说。 面端上来时汤还滚着，黄嫣挑开葱花，筷子戳进碗底搅了搅。叶哲低头吃面，额发垂下来遮住眼睛。 “林老师为什么用《致橡树》当封面？”她突然开口。 他筷子顿了一下：“那年你朗诵这首诗拿了第一。” “我不记得。”她说。 “你穿白裙子，站在讲台上手抖。”他继续吃面，“罗薇拍了照片，后来贴在教室后墙。” 黄嫣放下筷子：“教案里还有别的东西？” “不知道。”他擦嘴，“我没细看。” 她伸手拿教案本，他没拦。翻开第一页就是《致橡树》课文，纸页泛黄，边角卷起。她往后翻，第三页夹着张便签，字迹潦草写着“b通道需三人指纹”。 “这不是新写的。”她说。 “林老师习惯用便签记事。”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校长办公室抽屉里还有一叠。” 黄嫣继续翻，第五页出现星图，线条歪斜，标注点密密麻麻。她指着其中一个坐标：“这是观测台位置？” “不是。”他凑近看，“这是心跳记录点。” 她手指僵住：“谁的心跳？” “你的。”他说，“2008年6月7日。” 她猛地合上教案本：“你怎么知道？” “那天暴雨，你在观测台待了一整晚。”他声音很低，“我去找你，门锁着。” 黄嫣站起来，椅子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声响。邻桌客人抬头看她，她又慢慢坐下。 “继续吃。”她说。 他没动筷子，从钱包抽出一张纸币压在碗底：“我去趟洗手间。” 黄嫣等他走远才重新打开教案本。翻到第七页，夹层里掉出张折叠的纸。展开是手绘表格，列着日期和对应坐标。最底下一行写着“最终校准需双人心跳同步”。 她攥紧纸角，指节发白。叶哲回来时她已经把纸塞回原处。 “吃饱了？”他问。 “嗯。”她拎起背包，“去你家。” 他没反对，推车走在前面。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影子在脚下拉长又缩短。到楼下时黄嫣才发现这是老居民区，楼道灯泡蒙着灰。 “几楼？” “三楼。”他掏出钥匙开门，“楼梯灯坏了。” 她跟着上楼，数着台阶。到三楼时他推开铁门，屋里没开灯。她站在玄关没动，听见他摸黑开灯的声音。 “进来吧。”他说。 客厅很小，沙发堆着几本书。茶几上放着玻璃杯，杯底残留褐色痕迹。黄嫣把教案本放在桌上，径直走向卧室。 床头柜抽屉没锁，她拉开看见一叠旧试卷。最底下压着个铁盒，掀开盖子是几张照片。她拿起最上面那张——暴雨夜的观测台，模糊人影举着写满公式的纸。 “那是我。”叶哲站在门口。 她放下照片，拿起第二张。拍的是毕业典礼当天，校长在保险柜前签字。第三张是林老师坐在咖啡馆，手里捏着电影票根。 “这些你早看过？”她问。 “没有。”他说，“上周才翻出来。” 黄嫣关上铁盒放回原处，转身拉开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面躺着本硬壳笔记本，封面印着校徽。她翻开第一页，是林老师字迹： “情感观测日志，样本编号hY-08。” 她快速往后翻，每页都记着日期和对应坐标。翻到中间某页，字迹突然变潦草：“6月7日，样本情绪波动异常，建议启动b通道备用方案。” 她手指停在那行字上：“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生理期。”他说，“疼得蹲在地上哭。” 她抬头看他：“你看见了？” “我在门外。”他说，“听见你哭。” 黄嫣合上笔记本放回抽屉，转身时撞到床沿。叶哲伸手扶她，她甩开。 “为什么现在才说？” “说了你会更难受。”他收回手，“那时候你刚复读，压力太大。” 她走到客厅拿起教案本，翻开夹着《致橡树》那页。背面密密麻麻写满数字，全是日期和坐标。她指着2008年6月7日那行：“这是你画的？” “林老师画的。”他说，“我只是记录数据。” “什么数据？” “你每次来观测台的时间，停留时长，离开时的表情。”他声音很轻，“还有心跳频率。” 黄嫣把教案本摔在桌上：“你们把我当实验品？” “不是实验。”他站在原地没动，“是保护。” “保护什么？” “保护你不被自己压垮。”他说，“林老师说你太要强，什么事都憋着。” 窗外突然响起雷声，雨点砸在玻璃上。黄嫣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雨幕中路灯晕成一团黄光。 “电话。”叶哲手机响了。 他接起来听了几秒：“陈叔？花房钥匙找到了？……好，明天去拿。” 挂掉电话他看向黄嫣：“校长下午去教育局，我们可以趁机进办公室。” “进办公室干什么？”她问。 “找实验批文。”他说，“林老师日志提过，校长手里有原件。” 黄嫣走回桌前拿起教案本：“先解开这个。” 她翻到最后一页，背面贴着张便签：“最终校准需双人心跳同步。”字迹被水渍晕开，看不清落款。 “什么意思？”她问。 “不知道。”他说，“可能是观测台设备需要双人授权。” 黄嫣把教案本塞进背包：“明天先去花房。” “陈叔说给你留了蒲公英苗。”他说。 “我不需要。”她说。 他没再说话，送她到楼下。雨小了些，但风更冷。黄嫣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前回头看他。 “车后座蝴蝶结还在？”她问。 “在。”他说。 “为什么不拆？” “忘了。”他说。 她关上车门，报了地址。后视镜里叶哲还站在原地，身影被雨雾模糊成一团灰影。司机打开收音机，女主播正在念天气预报：“明日有阵雨，气温下降五度。” 黄嫣摸出内衣口袋的U盘，金属外壳沾着汗。她把它攥在手心，直到下车时才松开。 公寓电梯坏了，她爬楼梯到五楼。开门时发现门缝塞着张纸条，字迹陌生：“数据已同步至新服务器，旧密码二十四小时后失效。——L.w.” 她撕碎纸条冲进马桶，转身打开电脑插上U盘。文件夹图标跳出来，名称还是“猎户座计划”。 鼠标悬停在解压按钮上，她犹豫片刻点了下去。进度条走到一半时屏幕突然黑屏，再亮起时跳出段视频。 画面里林老师坐在咖啡馆靠窗位置，手里捏着电影票根。他对着镜头说：“如果你们看到这个，说明观测台星图已经对准猎户座腰带三星。记住，真相不在数据里，在你们不敢问的问题中。” 视频戛然而止。黄嫣拔掉U盘，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雨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露出来，照在对面楼顶的避雷针上。 手机震动起来，陌生号码发来短信：“明天上午十点，花房见。别带他。——L.w.” 她删掉短信，关灯躺上床。天花板裂缝像条蜿蜒的河，从墙角一直延伸到吊灯底座。她盯着那条线，直到眼皮发沉。 闹钟响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洗漱时发现镜子里眼下有青黑，她用冷水拍脸，换衣服出门。 花房在校园最东侧，铁门锈迹斑斑。陈叔蹲在门口摆弄盆栽，看见她咧嘴笑：“来啦！苗给你留着呢。” 黄嫣走近：“罗薇让你传话？” “哪个罗薇？”陈叔挠头，“我就接到个电话，说今天有人来取苗。” 黄嫣蹲下看那些蒲公英，叶片蔫黄。“养不活吧？” “能活。”陈叔递给她塑料袋，“浇点水就行。” 她接过袋子站起身：“校长办公室钥匙在你这儿？” 陈叔笑容僵住：“你要那个干啥？” “拿点东西。”她说。 “不行不行。”陈叔摆手，“校长交代过，谁都不能进。” 黄嫣把蒲公英苗塞进背包：“那算了。” 转身要走时陈叔叫住她：“等等！” 她回头。 “下午三点。”陈叔压低声音，“校长去开会，办公室没人。钥匙在花房工具箱底层。” 黄嫣点头，快步离开。走到校门口时手机响了，叶哲发来消息：“在哪儿？” 她没回，拦了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她说：“报社。” 档案室管理员还是昨天那个，看见她皱眉：“预约单上没你名字。” “查云端备份。”她递身份证，“密码罗薇发过来了。” 管理员核对信息时她盯着屏幕，直到弹出红色文件夹图标。“猎户座计划”四个字跳出来，她点开压缩包。 文档列表里多出个隐藏子目录，名称是“批文扫描件”。她输入复读证编号，页面跳转显示“验证失败”。 手机又响，叶哲来电。她挂断，重新输入密码。这次成功了，pdF文件自动下载。她点开第一页，抬头是教育局红头文件，落款日期是2008年5月。 正文第一行写着：“批准福和中学开展‘青少年心理干预观测实验’，样本选取标准：复读生，情绪波动显着者。” 她往下翻，附件名单里有自己的名字，后面标注“高风险样本”。相邻单元格是叶哲的名字，备注栏写着“辅助观测员”。 最后一页是校长签名，旁边盖着公章。黄嫣保存文件到手机，拔掉U盘时金属外壳磕在机箱上。 走出档案室时太阳正烈，她眯眼看向马路对面。叶哲站在咖啡馆门口，手里拿着两杯冰美式。 “给你的。”他递过来一杯。 她没接：“你知道批文的事？” “知道。”他说，“林老师告诉我的。” “什么时候？” “毕业前一周。”他收回手，“他说如果实验曝光，让我保护你。” 黄嫣冷笑：“怎么保护？继续瞒着我？” “不是瞒。”他说，“是等你准备好。” “我准备好了。”她说，“现在就去校长办公室。” 叶哲摇头：“陈叔说下午三点。” “那就等到三点。”她说，“在这之前，把教案本给我。” 他从背包掏出教案本递给她。她翻开《致橡树》那页，背面星轨坐标旁多了行小字：“最终校准需双人心跳同步——林。” “林老师写的？”她问。 “应该是。”他说，“昨晚我没动过。” 黄嫣合上教案本塞进背包：“走吧，找个地方吃饭。” 他们走进街角面馆，老板还是昨天那个。黄嫣点单时叶哲站在旁边，手指无意识摩挲裤兜。 “紧张？”她问。 “没有。”他说。 面端上来时她挑开葱花，突然开口：“2008年6月7日，你为什么去观测台？” “找你。”他说，“听说你请假没来上课。” “然后呢？” “门锁着。”他说，“我在外面等到半夜。” “为什么不去敲门？” “怕你更难受。”他说，“林老师说你那几天情绪不稳定。” 黄嫣放下筷子：“你们一直在监视我。” “不是监视。”他说，“是记录。” “有什么区别？” “监视是为了控制。”他说，“记录是为了理解。” 她冷笑：“理解什么？” “理解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他说，“为什么宁愿疼得打滚也不肯请假，为什么把情书藏在课本里十年不送。” 黄嫣猛地站起来，椅子倒在地上。邻桌客人全看过来，她弯腰扶起椅子，抓起背包往外走。 叶哲追出来：“去哪儿？” “校长办公室。”她说，“现在就去。” “陈叔说——” “我不管陈叔说什么。”她加快脚步，“钥匙在花房工具箱底层，对吧？” 叶哲没再说话，跟着她往学校走。到花房门口时陈叔不在，铁门虚掩着。黄嫣推门进去，径直走向工具箱。 底层抽屉卡住，她用力拽开。里面躺着串钥匙，最大那把刻着“校长室”。 “走。”她说。 教学楼静悄悄，午休时间没人走动。校长办公室在二楼尽头，门牌漆色剥落。黄嫣试了三把钥匙才打开门，叶哲跟在后面没出声。 办公室比想象中整洁，文件柜锁着。黄嫣拉开每个抽屉翻找，最后在办公桌暗格里发现个牛皮纸袋。 “找到了。”她撕开封条。 里面是叠照片和录音笔。第一张照片拍的是校长在保险柜前签字，日期是毕业典礼当天。第二张是林老师站在观测台，手里举着写满公式的纸。 录音笔按下播放键，传出林老师声音：“孩子们，当你们听到这段录音，说明我已经没法亲口告诉你们真相。观测台星图不是天文数据，是心理干预实验坐标。你们每个人都是‘猎户座计划’的活体样本。” 黄嫣攥紧录音笔，指节发白。叶哲拿起最底下那张照片——拍的是暴雨夜观测台内部，模糊人影站在望远镜旁。 “那是我。”他声音发颤，“那天我根本没去修车。” 窗外传来脚步声，黄嫣迅速把东西塞回纸袋。叶哲关上暗格，两人刚躲到窗帘后，门就被推开了。 校长走进来，手里拿着茶杯。他放下杯子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翻找什么。黄嫣屏住呼吸，叶哲的手轻轻覆上她手腕。 校长找了会儿没找到，骂了句脏话转身离开。关门声响起后黄嫣才松口气，叶哲松开她的手。 “走吧。”她说。 他们原路返回，到楼下时陈叔正站在花房门口。看见他们手里钥匙，老头脸色变了：“你们进校长办公室了？” “嗯。”黄嫣把钥匙还给他，“谢谢。” 陈叔接过钥匙没说话，转身进了花房。铁门关上时发出刺耳声响。 黄嫣走向校门，叶哲推着单车跟上。后座蝴蝶结在风里晃了晃，丝带末端磨出了毛边。 “明天同学会。”他说，“珠江夜游。” “我知道。”她说。 “去吗？” “去。”她说，“把真相问清楚。” 叶哲停下脚步：“什么真相？” “为什么选我做样本。”她说，“为什么让你当观测员。” 他沉默片刻：“因为我们都困在过去了。” 黄嫣没接话，拐过街角时撞见卖煎饼的新老板。对方递来张名片：“老张介绍的，以后常来啊。” 叶哲接过名片塞进裤兜，推着生锈单车跟上她。后座褪色蝴蝶结在风里晃了晃，丝带末端磨出了毛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