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开元寺后殿的厢房总透着股陈米香。陈阳蹲在门槛上,看着李道长用粗瓷碗盛起新收的早造米,指尖捻起几粒凑到鼻尖闻 —— 那米带着阳光晒透的干爽气,混着案头檀香,在潮湿的南方梅雨季里格外清透。
“你这罗盘转得蹊跷。” 李道长突然开口,将瓷碗重重扣在供桌上,碗沿磕出清脆的响。陈阳慌忙站起,怀里的罗盘还在微微震颤,铜针绕着 “鬼门” 方位打转,这是自他跟着小生处理完僵尸事后就落下的毛病。“小生的符术讲究手稳,你偏生是灵媒体质,罗盘比眼睛还灵,学画符是白费功夫。”
陈阳的脸瞬间红透。前几日他缠着小生学画镇魂符,黄纸戳破了三十多张,朱砂溅得满手都是,最后画成的符连灶王爷像前的烛火都镇不住。倒是每次路过坟地,他总听见细碎的说话声,指尖会莫名发麻 —— 这古怪体质曾让他躲了好些年。
“灵媒体质不是坏事。” 李道长从樟木箱里翻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个缺了口的陶碗,碗底刻着模糊的 “土地” 二字,“学问米术吧,能帮亡魂了愿,比画符积德。” 他抓过陈阳的手按在陶碗上,“你掌心纹路通阴,是天生的米婆胚子。”
陈阳只觉掌心一阵冰凉,像按在井水里。问米术他早有耳闻,潮汕老辈人说这是 “阴阳桥”,灵媒借米为引,请亡魂附身说话。可去年他在揭阳乡下见过米婆问米,那老妇突然翻着白眼说胡话,吓得他躲在祠堂柱子后不敢出来。
“怕了?” 李道长看穿他的心思,往陶碗里舀进三升早造米,米面刮得平平整整,“问米不是跳大神,讲究‘三请三送’。” 他点燃三炷线香插在米中,香头青烟笔直向上,“先请带魂童子,再请土地城隍,最后才请亡魂,一步都不能错。”
案头早已备好一应物件:染成红色的鸡毛笔、泡过柚子叶的净水、剪成元宝形的黄纸。李道长拿起鸡毛笔蘸净水,在米碗边缘画了个圈:“这叫‘隔阳圈’,免得孤魂野鬼趁机缠上来。” 他又教陈阳念起问米咒,“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陈阳跟着念,舌头总打卷。念到 “证吾神通” 时,突然听见米碗里传来 “沙沙” 声,几粒米跳出碗沿落在案上。“心不净,亡魂不敢来。” 李道长敲了敲他的后脑勺,“你脑子里全是怕,米都听得出慌张。”
小生端着刚沏好的凤凰单丛走进来,茶盏里的茶汤泛着琥珀色:“我第一次画驱尸符时也这样,总想着出错怎么办。” 他指了指陈阳怀里的罗盘,“你试试念咒时摸罗盘,它跟着你多年,能稳心神。”
陈阳依言握住罗盘,冰凉的铜壳让指尖的颤抖平复了些。再次念咒时,他盯着米碗里的三炷香,看着青烟缠成一缕,慢慢融进窗棂透进的晨光里。这次 “沙沙” 声没再出现,可米面始终平静,连香灰都直直落在米上,没有半点异样。
“得找个念想物。” 李道长取来一枚铜制的老顶针,放在米碗旁,“这是我师娘的遗物,当年她走得急,托梦说顶针落在灶膛里,我就是靠它问出来的。” 他摩挲着顶针上的刻痕,“亡魂认旧物,有念想物才能定魂。”
陈阳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攥在手里的银镯子,那镯子后来不知丢在了哪里。他跑回家翻出个木盒,里面装着那只氧化发黑的银镯,镯身刻着小小的 “寿” 字。当他把银镯放进米碗时,突然听见细微的叹息声,米面泛起涟漪般的纹路,三炷香的烟突然朝他倾斜过来。
“成了大半。” 李道长眼中闪过笑意,“但记住,问米时只能帮人,不能问自己的事。” 他突然沉下脸,将一碗清水泼在地上,“去年澄海有个米婆,帮人问事时趁机问自己丈夫的私房钱,结果被五六个亡魂缠上,疯疯癫癫的。”
接下来三日,陈阳每日天未亮就来厢房练咒。米碗换了两碗新米,香烛烧完了整整三扎。第一日米面只微微颤动,第二日香头突然炸出火星,第三日念咒时,他看见米中浮出奶奶的银镯虚影,耳边响起熟悉的唠叨声:“阿阳,咸菜坛该腌新的了。”
他正想回话,突然被李道长敲了一敲:“不能搭话!” 老道长将黄纸烧成灰拌进净水里,“刚学的人定力浅,搭话就会被亡魂牵走心神。” 陈阳这才发觉自己指尖发麻,罗盘铜针正疯狂打转,米碗边缘的 “隔阳圈” 已经淡得看不见了。
第七日傍晚,隔壁李婶的哭声打破了巷子里的宁静。陈阳跑过去时,见李婶瘫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件蓝布衫,眼泪把衣襟都打湿了 —— 她丈夫老陈三天前修电线时从梯子上摔下来,没留一句话就走了,家里的存折翻遍了也找不到。
“陈阳,你李道长是高人,你能不能……” 李婶抓住他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老陈最疼你,他要是有灵,肯定会告诉你存折在哪。” 旁边围观的阿婆叹了口气:“听说开元寺有师父会问米,可李婶家这情况……”
陈阳突然想起李道长的话:“问米时,要想着帮亡魂。” 他咬了咬牙,跑回厢房搬来供桌,在李婶家堂屋摆好陶碗,插进三炷香,又接过李婶递来的老陈生前常戴的旧手表 —— 那是两人结婚三十周年的礼物,表链都磨得发亮了。
“李婶,您得说清楚老陈的生辰八字,还有你们最记挂的事。” 陈阳的声音竟没了往常的慌乱。他按照李道长教的,用鸡毛笔蘸净水画了隔阳圈,将手表压在米碗旁,闭上眼睛念起咒来。
第一遍咒语落音,米碗里没动静,只有香头青烟飘得散乱。陈阳想起老陈总帮他修自行车,想起李婶每天送的潮州粥,心里默念:“陈叔,李婶快急疯了,您就说句话吧。” 第二遍咒语刚念完,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凉意,米面 “沙沙” 作响,几粒米聚成小小的 “存” 字。
李婶屏住呼吸,双手紧紧绞着围裙。陈阳只觉一股暖流从米碗涌进掌心,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再开口时,声音变得粗哑厚重,完全是老陈平日里的腔调:“阿珠,别哭。”
李婶 “哇” 地哭出声:“老陈!是你吗?”
“存折在衣柜第三个抽屉,红布包着,密码是五八年三月初七。”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几分愧疚,“上次你说想买金镯子,我存了钱,本来想七夕给你惊喜。”
陈阳只觉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浮沉,眼前闪过模糊的画面:老陈蹲在衣柜前,小心翼翼地把红布包塞进抽屉深处。他想抓住那画面,却听见李道长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念往生咒送魂!”
“南无阿弥多婆夜……” 陈阳挣扎着念起咒,米碗里的香突然剧烈摇晃,青烟直直向上飘起,那粗哑的声音渐渐淡去:“阿珠,好好过日子。”
等他睁开眼时,三炷香已经烧到了根,米面平平整整,只有那只旧手表的表针重新开始走动。李婶早就冲进里屋,不一会儿举着个红布包跑出来,泪水混着笑:“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红布包里的存折崭新,封皮还印着三十年前的老图案。
陈阳揉了揉发僵的喉咙,只觉浑身乏力。他看着李婶对着空气喃喃道谢,突然明白李道长说的 “积德” 是什么意思 —— 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是帮阴阳相隔的人递一句话,了一桩心愿。
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出三日,巷子里就有人来找陈阳问米。先是卖鱼的阿伯想找去世的儿子要修船的秘方,陈阳借着阿伯递来的渔刀,听见少年清亮的声音报出药材配比;后来是开裁缝铺的林姨,想知道母亲藏在何处的嫁妆,米碗里的米聚成 “床底砖下” 四个字,果然挖出个樟木盒子。
每次问米后,陈阳都会在开元寺的香炉里插三炷香,念一遍往生咒。智明和尚见了总笑着递杯清茶:“你这米问得干净,没有戾气。” 他指着陈阳眉心,“那里有层柔光,是亡魂谢你的功德。”
有回帮城外的阿婆问亡夫,陈阳却栽了跟头。阿婆想知道丈夫是否藏了私房钱,陈阳刚念起咒,就觉米碗里传来刺骨的寒意,罗盘铜针倒转起来,米面泛起黑色的霉点。“快停!” 李道长及时赶到,将柚子叶水泼在米碗上,“这阿婆藏了私心,想独吞钱给娘家侄子,亡魂生气了。”
陈阳连着三日头痛欲裂,指尖总像有虫子在爬。李道长用桃木枝蘸着朱砂水,在他手心画了个 “镇” 字:“记住,问米是搭桥,不是谋利。亡魂最恨贪心人,你若顺着私心走,迟早被怨气缠上。”
后来再有人来问米,陈阳总会先问清缘由。遇到想打探财物、报复仇人的,无论给多少谢礼都婉拒;若是为了未了的牵挂、未说的遗言,他便认认真真摆起供桌。渐渐地,人们都说 “开元寺旁的陈阳问米最灵,心也最善”。
这日陈阳帮私塾先生问去世的女儿,米碗里的米突然堆成小小的莲花形状,传来少女温柔的声音:“爹,我在那边很好,您别再吃冷粥了。” 先生哭得老泪纵横,塞给陈阳一包桂花糕 —— 那是他女儿生前最爱的点心。
陈阳拿着桂花糕去找李道长,老道长正在晒符纸,黄纸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朱砂红。“你看这米。” 李道长指着陈阳带来的陶碗,碗底的米竟结成了小小的晶状,“这是亡魂谢你的‘灵米’,能安神辟邪。”
陈阳摸着碗沿的刻痕,突然想起第一次学咒时的慌张。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还留着桃木枝画符的温度,怀里的罗盘静静躺着,铜针偶尔轻轻颤动,像是在回应远方的祈愿。
夕阳穿过开元寺的飞檐,在供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陈阳将灵米小心地收进布包,准备下次带给李婶 —— 她最近总失眠,李道长说灵米煮水喝能安神。远处传来小生练符的咳嗽声,混着智明和尚的诵经声,在潮州城的暮色里渐渐散开。
陈阳握紧了怀里的罗盘,指尖的温度透过铜壳传开来。他知道,这碗米承载的不只是术法,是人间的牵挂,是阴阳的共情。只要心是干净的,这 “桥” 就能一直搭下去,帮那些走散的人,说一句迟来的 “再见”,道一声藏了许久的 “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