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背着龙虎山的桃木剑出现在三清观门口时,剑穗上还沾着松针。他刚踏进门就直奔我房间,把一个黄布包往桌上一放:“小明,你爹工地最近不太平,这护心咒你得教给他。” 布包打开,里面是张泛黄的咒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符文,旁边写着几行小字 ——“护心护心,邪祟不侵,平安健康,万事顺心”。
我捏着咒纸的边角,指尖能摸到朱砂凝固的颗粒,突然想起三天前父亲回来时的样子。他进门就坐在门槛上抽烟,满是水泥灰的手止不住地抖,烟卷烧到指缝才惊觉,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工地上挖地基,挖出口破棺材,当夜老王就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
老王是父亲的工友,前阵子还来家里喝工夫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能夹住茶叶。我赶紧追问,父亲却只摇着头往厨房走,背影在灯光下佝偻得厉害。后来陈阳偷偷告诉我,他路过工地时看见黑气缠在塔吊上,像团化不开的墨 —— 那是横死之人的怨气,最容易缠上心神不宁的人。
“这咒比平安符管用?” 我摸着咒纸上的符文问。小生正用桃木剑挑开炉盖,火星子溅在他的道袍上:“平安符是死物,遇着凶点的怨气就破了。护心咒是活的,念的时候想着心脏,心诚了,胸口能结层暖光,邪祟近不了身。” 他顿了顿,剑尖敲了敲咒纸,“但有三要点:念得慢,想心脏,无杂念。你爹是粗人,得让他在劳作里练。”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咒纸往父亲工地赶。那片工地在韩江下游的老城区,围墙圈着半栋拆到一半的老楼,钢筋像白骨似的戳向天空。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吆喝声:“架炮!把‘排骨’递过来!” 几个工人正往塔吊上吊液压油缸,父亲站在脚手架上,手里抓着耐张线夹 —— 他们管这东西叫 “排骨”,说形状像极了猪肋条。
“阿明你来做什么?” 父亲看见我,赶紧从架子上下来,安全帽上的水泥灰簌簌往下掉。我把咒纸递给他,刚要开口说 “棺材”,他突然捂住我的嘴,往旁边瞥了瞥:“别乱说话,工地上忌这个。” 我这才想起潮汕工地的规矩,“死”“鬼”“破” 这些字都不能提,连 “翻”“沉” 都得换成别的说法。
趁着午休,父亲躲在临时工棚里学咒。棚子漏着风,地上堆着安全帽和劳保鞋,角落里的行军床铺着褪色的蓝布。他捧着咒纸,嘴唇动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护心护心,邪祟……” 说到 “邪祟” 两个字,他突然停了,往棚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这词太晦气,能换不?”
我想起小生说的 “心诚为要”,点头说:“换成‘灾祸不侵’也行,关键要想着胸口。” 父亲点点头,闭上眼睛,粗糙的手按在胸口,慢慢念起来:“护心护心,灾祸不侵,平安健康,万事顺心……” 第一遍念得又快又急,像在赶工期,念完他皱着眉:“没感觉啊,胸口还是凉飕飕的。”
“得慢。” 我坐在他旁边,“就像你抹水泥那样,得一层一层慢慢来。” 父亲若有所思,拿起旁边的抹子比划了一下,又闭上眼睛念。这次他念得极慢,每个字都拖得长长的,念到第三遍时,他突然 “咦” 了一声,手按在胸口:“好像有点暖,跟晒了太阳似的。”
可没等他多练几遍,工头就在棚外喊:“关叔,下午挖地下室,你带几个人下去‘探点’!” 父亲赶紧把咒纸塞进安全帽里,抓起铁锹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阿明,这咒真能管用?” 我看着他沾着水泥的脸,想起老王摔下来时的惨状,用力点头:“放心,心诚就管用。”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总在工地上见缝插针地练咒。清晨在水龙头旁洗脸时,他对着水面念;中午啃馒头时,他捧着馒头念;晚上值夜班巡逻,他就借着探照灯的光念。有次我去送晚饭,看见他蹲在塔吊下面,手按胸口念念有词,旁边堆着刚卸下来的 “线鼻子”—— 那是电线接头的俗称,闪着金属的冷光。
“怎么样?” 我把保温桶递给他。父亲打开桶盖,蒸汽冒出来模糊了他的眼镜:“昨天夜里巡逻,听见地下室有哭声,按你说的念咒,胸口那股暖意就涌上来,腿也不软了。” 他夹起块红烧肉放进我碗里,“就是老走神,一想到你妈催着交房租,咒就念错了。”
这话刚说完,旁边的工友老李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关叔,你也觉得不对劲吧?昨晚我看见地下室门口有黑影晃,跟飘似的。” 父亲赶紧瞪了他一眼:“别乱讲,小心工头听见扣工钱。” 老李撇撇嘴,没再说话,可我看见他往自己胸口摸了摸,那里挂着个用红绳系着的平安符。
没过几天,工地真出了事。那天父亲带着几个工友挖地下室,刚挖了半米深,铁锹突然 “当” 的一声撞到硬物。往下挖了几锹,露出块发黑的木板,撬开一看,里面竟是具骸骨,骨头缝里还卡着件破烂的蓝布衫。“晦气!” 有个年轻工友刚要骂,父亲赶紧拉住他,把安全帽里的咒纸掏出来攥在手里。
当天晚上,那个年轻工友就发起高烧,躺在床上胡话连篇,说看见个穿蓝布衫的人掐他脖子。工头找来神婆,烧了纸符兑水给他喝,可一点用都没有。父亲急得在工棚里转圈,突然想起小生说的 “心诚能护人”,赶紧摸出咒纸,坐在工友床边念起来。
“护心护心,灾祸不侵,平安健康,万事顺心……” 父亲念得极慢,手按在自己胸口,眼睛盯着工友的脸。念到第五遍时,他突然说:“阿明,我胸口这股暖气流到手上了。” 他说着就把手放在工友额头上,那工友突然哼了一声,烧竟慢慢退了。
这事在工地上传开了,工友们看父亲的眼神都变了。以前总有人笑他迷信,现在见了面就问:“关叔,你那咒能教教我们不?” 父亲每次都笑着摆手:“得我儿子教,我念得不好。” 其实我知道,他是怕别人念的时候心不诚,反而招了邪祟。
可麻烦还是找上了门。那天夜里轮到父亲和老李值夜班,突然刮起大风,塔吊的钢丝绳 “呜呜” 地响,像有人在哭。老李吓得往父亲身后躲:“关叔,你听,是不是那东西又来了?” 父亲刚要念咒,突然看见地下室的方向亮起绿光,紧接着传来 “哐当” 一声,像是铁门被撞开了。
“不好,有人在地下室!” 父亲拉着老李往地下室跑。刚下楼梯,就看见那个挖骸骨的年轻工友正往墙上撞,眼睛直勾勾的,嘴角流着口水。他身后站着个模糊的黑影,穿着蓝布衫,手正往工友胸口伸 —— 那是要掏心魄!
“念咒!” 父亲大喊一声,自己先念起来:“护心护心,灾祸不侵……” 他念得又快又急,胸口的暖意瞬间涌遍全身,像披了件棉袄。老李也跟着念,可他声音发颤,念错了好几个字,黑影突然转头看向他,老李 “啊” 的一声就瘫在地上。
黑影慢慢飘向父亲,带着股腐烂的味道。父亲心里一紧,刚要慌,突然想起我教他的 “想心脏”,赶紧闭上眼睛,把所有念头都集中在胸口。那股暖意越来越浓,竟从胸口散出来,像层光罩把他罩在里面。黑影撞在光罩上,发出 “滋滋” 的声响,往后退了退。
“平安健康,万事顺心!” 父亲突然加大声音,手往年轻工友那边指。暖意顺着他的手飘过去,落在工友胸口,工友突然 “哇” 的一声哭出来,眼睛也清明了。黑影见势不妙,化作一缕黑烟钻进墙缝里,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一早,工地上的人都围过来问情况。年轻工友红着眼圈说:“关叔,谢谢你,我刚才看见个穿蓝布衫的人要抓我,多亏你念咒把他赶跑了。” 老李也拍着父亲的肩膀:“关叔,你这咒太管用了,比我那平安符强十倍!” 父亲摸了摸口袋里的咒纸,笑着说:“都是我儿子教得好。”
那天晚上,父亲特意买了只鸡回家,说是要给我补补。饭桌上,他喝了点米酒,脸红红的:“阿明,今天念咒的时候,我突然懂了,你说的‘心诚’,就是想着要保护的人。” 他夹起块鸡腿放进我碗里,“想着你和你妈,想着工友,胸口那股暖就特别足。”
我看着父亲眼角的皱纹,突然想起小生说的话:“道法说到底是护人,护心咒护的不仅是自己的心脏,更是心里的人。” 父亲不懂什么道法,可他用最实在的方式,把咒念进了心里。
没过几天,小生又来了。他听了父亲的事,笑着递给我个新的咒纸:“你爹有慧根,这是进阶版的,能护着整个工地。” 我接过咒纸,看见上面多了几句:“护心护心,众人同心,邪祟退散,工地安宁。”
我把咒纸交给父亲时,他正在给工友们讲注意事项:“以后挖地基见着旧东西,先喊我,别乱碰。” 他接过咒纸,小心翼翼地放进安全帽里,像藏着件宝贝。工友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能不能学,父亲这次没拒绝,让我一句一句教他们念。
夕阳把工地的影子拉得很长,塔吊的影子像个巨人站在那里。父亲领着工友们念咒,声音又慢又稳:“护心护心,邪祟不侵,平安健康,万事顺心……” 风吹过,咒声混着钢筋的碰撞声,竟格外安宁。我站在远处看着,突然觉得这护心咒,比镇魂铃更暖 —— 镇魂铃是立碑划界,护心咒是抱团取暖,都是为了守护这方水土上的人。
夜里,父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坐起来念咒。母亲被吵醒,揉着眼睛问:“你瞎念叨啥?” 父亲笑着说:“念咒呢,护着你和阿明。” 母亲白了他一眼,却往他身边凑了凑。我隔着门板听见他们的对话,心里暖暖的,想起智明和尚说的 “铃响里的人味”,原来这咒声里,也藏着最浓的人味。
后来,工地上再也没出过怪事。工友们都说,关叔的护心咒比工头的安全守则还管用。父亲每次听到都笑着摆手,可我看见他每次上工前,都会偷偷按按胸口,念几句咒。那咒纸被他磨得发毛,可上面的朱砂,却像永远不会褪色似的,红得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