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罗西图东北部的荒漠从不是温顺的土地。此刻,铅灰色的云层像被巨人攥皱了的破棉絮,边缘还挂着被风撕裂的絮状云丝,沉沉地压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上空,连最耐旱的骆驼刺都垂下了尖细的枝叶,仿佛预感到一场浩劫的降临。地面早已龟裂成不规则的块状,缝隙里嵌着细小的沙砾,踩上去会发出细碎的 “咯吱” 声 —— 那是土地在干旱中喘息的声音。几株枯黑的胡杨歪歪斜斜地立在远处,光秃秃的枝干像老人干枯的手指,指向被云层遮蔽的天空,枝桠间还缠着去年的沙棘藤蔓,早已失去生机。
风比雷暴先至。起初只是贴着地面滚动的燥热气流,裹挟着沙尘特有的干腥气,拂过皮肤时带着砂纸般的粗糙感,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越塔倚在地道入口的伪装网后,指尖反复摩挲着腰间那柄战术匕首,冰凉的金属触感能稍微压下心底的躁动。这匕首是他三年前从摩苏尔废墟里拾得的遗物,刀身还留着深浅不一的弹痕,刀柄上刻着半朵残玫瑰 —— 花瓣的纹路已经被岁月磨得模糊,只剩下花心处一点凹陷,不知曾属于哪个无名士兵。他记得当时在废墟的断墙下发现这把匕首时,旁边还躺着一具早已风干的尸体,士兵的手指紧紧攥着刀柄,仿佛到最后一刻都没松开守护的信念。
“又在想摩苏尔的事?”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舍利雅提着医疗箱走过来,白色的医护服上沾了些沙尘,却依旧整洁。她顺着越塔的目光望向西北方,数十米高的沙雾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远方的沙丘,像慢镜头里推进的海啸,沙粒与空气摩擦发出 “呜呜” 的声响,听得人心里发紧。“那地方的沙子,和帕罗西图的不一样。” 越塔的声音带着沙漠昼夜温差沉淀的沙哑,“摩苏尔的沙更细,风一吹能钻进骨头缝里;这里的沙粗,带着棱角,刮在脸上生疼。”
舍利雅笑了笑,从医疗箱里掏出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淡绿色的药膏:“给,涂在脸上和手上,能防沙尘。” 她看着越塔接过药膏,指尖在匕首刀柄上停顿的动作,又补充道,“那把匕首,你磨了三年了。” 越塔低头看了看刀柄上的残玫瑰,指尖轻轻划过:“磨一次,就想起那个士兵一次。他到死都攥着刀,我总觉得,我得替他多守点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地道里传来,小约瑟抱着无人机遥控器跑了出来,脸上还沾着两道黑灰 —— 是刚才调试机器时蹭上的机油。男孩的膝盖上还打着补丁,裤脚卷到小腿,露出细瘦却结实的脚踝,上面沾着些湿润的沙土。“越塔教官!风速好像又大了!” 小约瑟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却难掩一丝紧张,他把遥控器递到越塔面前,屏幕上跳动着实时数据:“你看,刚才还是每秒 10 米,现在已经 12 米了!”
越塔接过遥控器,指尖触到塑料外壳时,明显感觉到上面的潮湿 —— 是小约瑟的冷汗。他抬头看向男孩,发现小约瑟的嘴唇泛着青白,喉结急促地滚动着,却没再说出一句话。这是小约瑟第一次在实战中操控诱饵机,而雷暴天的强电磁干扰,哪怕是资深操作员都要手忙脚乱,更别说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越塔想起三个月前在绿洲训练营的场景,那时小约瑟第一次操控无人机,紧张得连手指都在抖,结果把无人机直接撞在了棕榈树上,还差点惊飞了鸟巢里的雏鸟。
“还记得绿洲里那棵最大的棕榈树吗?” 越塔把遥控器还给小约瑟,蹲下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脆响 —— 那是去年在一次突围中被弹片划伤后留下的旧伤。他没有碰遥控器,而是用粗糙的掌心覆在小约瑟冰凉的手背上。男孩的身子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幼兽,眼眶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有恐惧,也有自责。“你当时把无人机撞在树上,鸟巢都歪了,雏鸟差点掉下来。” 越塔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沙漠里的夜风,温柔却有力量,“但你没慌,你找我要了备用电池,硬是在沙尘暴来临前,操控无人机悬在鸟巢旁边 15 分钟,一点一点把雏鸟送回了巢里。”
小约瑟的睫毛颤了颤,一滴泪珠砸在遥控器的红色紧急停机键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可是…… 这次不一样。”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这次是实战,要是我操控不好,诱饵机被敌军发现了,大家都会有危险……” 越塔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目光落在遥控器背面 —— 那里贴着一张卡通贴纸,是一只展翅的沙燕,翅膀上还画着淡蓝色的条纹。“这贴纸是你妹妹送的吧?” 越塔记得小约瑟提过,他妹妹叫莉娜,在一次敌军轰炸中失踪了,这张贴纸是莉娜生前最喜欢的。
小约瑟用力点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贴纸上的沙燕:“莉娜说,沙燕能在风沙里飞,不管风多大,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他深吸了一口气,原本颤抖的手指渐渐稳了下来,开始在键盘上敲击:“功率调至 60%,悬停高度 15 米,避开强电磁区……” 他喃喃自语,像在背诵一段神圣的咒语,屏幕上的无人机参数随着他的操作慢慢稳定下来,“越塔教官,我能行。就像保护雏鸟一样,我能保护大家。”
越塔站起身,拍了拍小约瑟的肩膀,目光重新投向西北方。沙雾墙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天空也暗了下来,原本还算明亮的荒漠,转眼间就像傍晚般昏暗。“风速每秒 12 米,气压 987 百帕,雷暴核心区三分钟后抵达。” 对讲机里传来舍利雅冷静的声线,背景里混着医疗箱开合的咔嗒轻响,还有远处伤员低低的呻吟声,“医疗组已经把伤员转移到备用地道了,里拉那边也传来消息,暗堡的射击孔已经清理完毕。”
越塔回头望向地道深处,昏黄的灯泡在气流中摇晃,投下忽明忽暗的斑驳光影,照亮了地道壁上的划痕 —— 那是队员们在空闲时刻下的,有的是名字,有的是家乡的图案,还有的是一句简单的话:“等和平了,回家种橄榄树。” 地道的地面铺着一层干草,是从沙漠里采摘的骆驼刺干草,踩上去能稍微隔绝地面的凉意。几个队员正蹲在角落检查武器,有的在擦步枪,有的在给手榴弹拉环缠胶布,动作熟练而专注。
突然,头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炸响,像是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地道顶部的沙土簌簌坠落,如一场微型沙暴,落在队员们的头上和肩膀上。昏黄的灯泡猛地闪烁了两下,滋滋的电流声过后,彻底熄灭了。黑暗瞬间笼罩了地道,只有远处备用地道传来的微弱光线,勾勒出队员们模糊的身影。
“钻地弹,距百米左右,主结构完好。” 卡沙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像一颗定心石。紧接着,打火机 “咔嗒” 一声被点燃,橘黄色的火苗亮起,映出卡沙棱角分明的侧脸 —— 他的鼻梁上还沾着抢修地道时蹭的沙土,额角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上个月在挖流沙陷阱时被石块划伤的。卡沙的手指粗壮有力,握着打火机的姿势很稳,火苗没有丝毫晃动。他的军装上满是补丁,左胸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金属徽章,是帕罗西图游牧民族的图腾 —— 一只展翅的雄鹰,代表着守护与自由。
卡沙把打火机递给身边的队员,抓过墙上挂着的对讲机,按下通话键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各单位报告情况,里拉,暗堡就位没有?”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却又透着一丝对战友的关切。地道里很安静,只有对讲机里传来的电流声,每个人都在等待里拉的回复。
几秒钟后,通讯器里传来重机枪拉动枪栓的脆响,紧接着是里拉标志性的大嗓门,还裹着几分笑意:“卡沙哥,我和老伙计早候着了!刚才那枚钻地弹震松了暗堡顶的沙土,正好给我清了射击视野,省得我再动手挖了!” 背景里隐约飘着一段古老的民谣调子,旋律缓慢而苍凉,是帕罗西图游牧民族在迁徙时唱的歌谣,歌词里满是对土地的深沉眷恋 ——“风啊吹过我的帐篷,沙啊埋不住我的根,我的土地我的家,就算流血也要守”。
越塔知道,里拉唱这首歌,是在给自己打气,也是在给地道里的战友们打气。里拉是卡沙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两人都是帕罗西图南部的游牧民族,熟悉这片沙漠的每一寸土地。里拉的父亲曾是部落的首领,在一次敌军的 “清剿” 中牺牲了,当时里拉才十八岁,带着部落里的老弱妇孺逃到了难民营,后来跟着卡沙加入了游击队。里拉的重机枪是他从敌军手里缴获的,枪身上刻着他家人的名字 —— 父亲、母亲、还有他的妻子萨拉。里拉总说,这挺机枪是他的 “老伙计”,陪着他打过无数次仗,救过他好几次命。
“注意节省弹药,等敌军进入流沙陷阱范围再开火。” 卡沙对着对讲机叮嘱道,语气里带着对兄弟的信任。他挂好对讲机,转身走向地道深处的监控室,越塔和小约瑟紧随其后。监控室里放着三台显示屏,屏幕上满是雪花点,是雷暴干扰的信号。利腊正站在监控屏前,右手死死攥着火箭筒的肩带,金属扣硌得他的锁骨生疼,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利腊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口袋,那里藏着一张边角发白的照片。照片的尺寸很小,只有掌心那么大,是用劣质相纸洗印的,边缘已经有些卷曲。照片里,他的母亲坐在残破土屋前的石阶上,掌心攥着一把橄榄籽,阳光洒在她皱纹深刻的脸上,笑容温柔得像沙漠里的清泉。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用一根简单的布条扎在脑后,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裙 —— 那是利腊小时候给母亲买的生日礼物。
利腊记得,那天他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给母亲买了这条裙子,母亲高兴得哭了,抱着他说:“利腊长大了,知道疼妈妈了。” 后来,敌军的轰炸毁了他们的土屋,母亲在最后一刻把这把橄榄籽塞到他手里,让他快跑,自己却永远留在了那片废墟里。利腊一直把这把橄榄籽带在身边,后来舍利雅告诉他,这些橄榄籽是耐旱品种,可以在帕罗西图的沙漠里种植,他才和小约瑟一起,在沙石堡垒的外围种了几棵橄榄树苗。
“利腊!发什么愣!” 越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利腊猛地回神,发现卡沙正站在他面前,手里攥着对讲机,眉头微微皱着。他顺着卡沙的目光看向监控屏,只见三辆沙漠迷彩装甲车正碾过远处的沙丘,车轮扬起的沙尘高达数米,像一条黄色的尾巴。装甲车的车顶上架着重机枪,机枪手不时朝空中扫射,子弹划过空气发出 “咻咻” 的声响,像是在驱赶盘旋的沙燕。
“抱歉,卡沙哥。” 利腊连忙站直身体,松开了攥着肩带的手,锁骨处传来一阵酸痛。他看向越塔,发现越塔正坐在控制台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跃,屏幕上的雪花点渐渐减少,清晰地显示出地道隐蔽口的画面。三架小型无人机正从隐蔽口缓缓升空,机身是沙漠迷彩涂装,机翼上的 LEd 灯发出淡蓝色的光芒,在渐浓的雨幕中闪烁着,像三只误入黑夜的萤火虫。
“这是‘沙燕’型诱饵机,轻便灵活,适合在沙漠和雷暴天使用。” 越塔一边操作一边解释,屏幕上随即弹出了敌军通讯的解码界面,滋滋的电流声里,一个沙哑的男声清晰地传来 —— 是敌军指挥官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苍鹰系统显示,游击队主力向东北移动,各单位加速追击,务必在雷暴结束前歼灭!”
利腊看着监控屏里的装甲车果然调转了方向,车轮碾过沙地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朝着诱饵机的方向疾驰而去。他的心口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当第一辆装甲车的车轮碾过沙石堡垒外围的橄榄树苗时,他清晰地听见了树枝断裂的脆响 ——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那些橄榄树苗是上周他和小约瑟一起栽的。当时舍利雅从难民营带来了一批耐旱的橄榄籽,小约瑟兴奋地拉着他去种树,还特意选了离堡垒不远的地方,说这样能守护树苗。小约瑟当时蹲在沙地里,小心翼翼地把橄榄籽埋进去,还对着树苗说:“等你长大,我就给你浇水,让你长出好多橄榄,到时候我们在堡垒周围种满橄榄树,就算风沙再大,也能有片阴凉。” 利腊还记得,小约瑟那天特意把自己最喜欢的沙燕贴纸贴在了树苗旁边的石头上,说这样树苗就不会害怕了。
可现在,那些刚抽芽的嫩枝还没来得及舒展,就被沉重的车轮碾进了沙土里。利腊的眼睛有些发红,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眼神,想起母亲手里的橄榄籽,想起小约瑟期待的笑容,一股怒火和愧疚在他的心底翻涌 —— 他不能让这些树苗白白被毁,不能让母亲的希望落空,更不能让小约瑟的期待变成失望。
“轰隆!” 又一声巨响骤然炸开,比刚才的钻地弹还要猛烈。地道内的众人都被震得一个趔趄,利腊差点撞在监控屏上。他扶着屏幕站稳,目光紧紧盯着监控画面,只见第一辆装甲车的前轮突然陷进了沙地,车身瞬间倾斜,像一头失蹄的野兽,车轮还在不停地转动,却只能扬起更多的沙尘,越陷越深。
“是流沙陷阱!” 敌军的惊呼声透过解码器传来,还混着慌乱的咒骂声:“该死!怎么会有流沙!快倒车!快!” 可已经晚了,装甲车的车身继续下沉,很快就陷到了车身的一半,动弹不得。就在这时,里拉的重机枪响了,“哒哒哒” 的枪声在雨幕中格外清晰,红色的弹道划出优美而致命的弧线,精准地击中了装甲车的观察窗。
利腊猛地回神,抓起身边的火箭筒就往备用发射口冲。跑动时,口袋里的照片掉了出来,落在满是沙土的地面上,照片上母亲的笑容被沙尘覆盖了一角。他想弯腰去捡,可耳边传来的枪声和爆炸声让他停住了脚步 —— 现在不是捡照片的时候,他必须守住这里,守住母亲的希望,守住小约瑟的橄榄树。
“利腊,稳住!瞄准履带关节!” 卡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急切,却依旧沉稳。利腊靠在发射口的沙袋上,深吸了一口气。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滴进眼里,带来一阵刺痛,他用力眨了眨眼,把泪水和雨水一起挤掉。发射口外,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打在沙袋上,发出 “噼里啪啦” 的声响,远处的沙丘已经被雨水打湿,变成了深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