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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

门锁合拢的轻响,在过分宽敞的单人病房里荡出细微的回音,旋即被更厚重的死寂吞没。程野瘫在病床上,像一具被随意弃置的破败玩偶。高烧的余威仍在体内肆虐,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和寒意。胸前重新包扎过的伤口在镇静剂药效退去后,开始传来一阵阵闷钝的、持续不断的抽痛,如同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缓慢而残忍地挤压。

这间病房很大,很空。墙壁是那种毫无生气的、冰冷的白。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灰色山墙,将天空切割成一条狭窄的、铅灰色的缝隙。没有风,没有声音,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极其低沉的、永无止境的嗡鸣,像某种蛰伏在建筑深处的冰冷巨兽的呼吸。

他被隔离了。

这个词像一块冰,硌在他的心口。感染控制。因为他胸前这片狼藉的、可能滋生细菌的伤口?因为他这身洗不掉的、肮脏的污渍?还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隔绝的、不稳定的、危险的…污染源?

轮椅碾过地砖的冰冷触感似乎还烙印在皮肤上。护工程式化的、不带感情的话语。护士避开的目光。经过她病房门口时,那惊鸿一瞥的、颤抖的脊背…所有的一切,都无声地宣告着同一个事实:他不被允许靠近。靠近那个因他而残缺、因他而痛苦、甚至因他而被迫遗忘的人。

“嗬…”一声极其轻微、干涩的抽气从他喉咙里挤出。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侧过头,目光空洞地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个新的透明水杯,盛着半杯清水。旁边是护士留下的白色药片,小小的,圆形的,像两片被压缩的、毫无重量的绝望。还有…一部老式的、塑料壳子的院内呼叫器,一根灰色的电线将它拴在床头,像一个被限制活动范围的囚徒。

他的目光在那呼叫器上停留了几秒。一个荒谬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念头浮现在高热混沌的脑海——按下它,会有人来吗?来做什么?给他换药?还是在他再次失控时,给他注射更大剂量的、能让他彻底沉入虚无的镇静剂?

视线移开,落在自己胸前。厚厚的白色纱布包裹着那道狰狞的伤口,也包裹着那片深褐色的、如同烙印般的奶茶污渍。纱布边缘,有新鲜的血液缓慢地洇透出来,形成一小片不断扩大的暗红色湿痕。像一朵糜烂的、永不愈合的花,开在他罪孽的胸膛上。

洗不掉了。

隔离。

永远。

这三个词像三把冰冷的锉刀,反复锉磨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他闭上眼,试图将那片颤抖的脊背从脑海中驱逐,却只让那影像更加清晰——她蜷缩着,肩膀细微地、持续地战栗,像一片在无声风暴中凋零的叶子。那是一种比嘶吼更令人窒息的痛苦,一种浸入骨髓的、连梦境都无法逃脱的悲恸。

幻肢痛。

护士说,需要时间,需要她自己。

时间?

他自己还有时间吗?

她呢?她要在这种无止境的痛苦中熬多久?

一股尖锐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愧疚和无力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猛地睁开眼,眼眶酸涩得发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所有的水分似乎都已被高烧和绝望蒸干。

就在这时——

“嗡……”

床头柜上的呼叫器,突然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不是蜂鸣,只是一种电流通过的微弱嗡鸣,指示灯闪烁了一下绿色的光,随即熄灭。

程野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他死死盯着那个呼叫器,仿佛那是一个突然有了生命的、不可理解的异物。

不是他按的。

是…线路故障?还是…

几乎就在那嗡鸣声落下的同时——

“唔…奶茶…”

一声极其微弱、模糊、带着浓重睡意和痛苦鼻音的呓语,如同纤细的游丝,猝不及防地穿透了墙壁、穿透了死寂的空气、穿透了他厚重的绝望,精准地、轻轻地、搔刮了一下他的耳膜!

程野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刹那涌向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一切声音!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剧烈得牵扯着胸前伤口,剧痛让他眼前猛地一黑!但他顾不上!他死死捂住耳朵,用力摇头,试图甩掉那该死的幻听!

是幻听!

一定是高烧带来的幻听!

她怎么可能…

声音怎么可能…从呼叫器里…?

“疼…” 那个声音又响起了!比刚才稍微清晰了一点点!依旧带着梦魇的模糊和哭腔,尾音颤抖着,像即将断裂的琴弦,“…手臂…好疼…奶茶…甜的…”

不是从呼叫器!

是从墙壁里!从通风管道!从某个他无法确定的、却切实存在的缝隙里,渗漏了进来!

是她的声音!

是许瞳!

她在隔壁?!这间隔离病房,就在她的隔壁?!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意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扭曲的狂喜瞬间攫住了他!他连滚带爬地跌下床!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他也顾不上!他手脚并用地扑到那面与隔壁共享的墙壁前!额头死死抵住冰冷粗糙的墙面,全身的感官都聚焦在耳朵上,疯狂地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墙壁是冷的,隔音似乎并不算太差。但他能听到!他真的能听到!

断断续续的、模糊的呜咽。身体翻动时床单的摩擦声。还有…那压抑的、因为极度痛苦而从喉咙深处溢出的、极其细微的抽气声。

以及,偶尔地,极其偶尔地,那梦魇般的、缠绕不休的两个字——

“奶茶…”

不再是凄厉的喊叫,而是带着一种茫然的、痛苦的、仿佛沉溺在无法醒来的噩梦中的呓语。像坏掉的唱片针,反复卡在那个毁灭性的音符上。

每一次模糊的“奶茶”传来,程野的身体就剧烈地颤抖一下,仿佛那两个字是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神经。额头顶着墙壁,指甲无意识地抠刮着冰冷的墙面,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胸口伤口的血洇得更快,但他毫无察觉。

她就在一墙之隔。

她在疼。

在睡梦里都在疼。

在无意识地重复着那个诅咒般的词汇。

他离她这么近,近到能捕捉到她最细微的痛苦。却又被这堵冰冷的、坚硬的、代表“隔离”的墙,彻底地、绝望地隔开。

时间在极度煎熬的倾听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由铅灰转为更深的墨色。夜晚降临。

隔壁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更均匀的、带着轻微鼻息的呼吸声。镇静剂或者极度的疲惫,终于将她拖入了更深沉的睡眠。

程野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额头抵着墙,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高烧和长时间的紧绷让他浑身肌肉酸痛,冷汗浸透了病号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但他不敢动,生怕一动,就连这微弱的声音连接都会断掉。

寂静重新笼罩。

比之前更庞大、更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滑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的热度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递到墙壁上,但那点微弱的温暖瞬间就被巨大的冰冷吞噬了。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左手掌心上。白天被他自己掐破的伤口已经凝结,留下几道暗红色的痂痕。

寂静中,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那个闷热的午后。聒噪的蝉鸣。紫藤花架上摇摇欲坠的书包。她仰起的、带着细汗的脸。他递过去的那杯冰奶茶,杯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塑料封膜上插着一根细细的蓝色吸管。

“给你。”

“……谢谢。”

她当时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好像…很轻,带着一点不好意思?他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转身跑去打球的背影,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她有没有喝。

那杯廉价的、甜腻的、带着香精味的奶茶。那个随意的、不经意的动作。那个被遗忘在花架上的书包。

所有的一切,像被无形之手拨动的多米诺骨牌,一路倒塌,最终撞毁了她的手臂,撞碎了她的记忆,也撞出了他胸口这片永远无法愈合的、溃烂的、散发着甜腻血腥气的伤疤。

“奶茶…”

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蠕动嘴唇,模仿着隔壁传来的那个音节。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为什么是奶茶?

为什么偏偏是奶茶?

为什么不是别的?为什么不是水?不是别的什么饮料?

是因为那甜腻的味道吗?那种廉价的、不自然的甜,像某种毒药,渗入了她的记忆深处,和那场惨烈的疼痛永远捆绑在了一起?即使她清醒时忘了一切,潜意识里却依旧被那个味道折磨着?

一股巨大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味猛地冲上他的喉咙!他猛地弯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一些酸涩的胆汁和粘稠的唾液。呕得他眼泪直流,太阳穴突突直跳,胸前伤口撕扯般剧痛。

他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顶着冰冷的地砖。呕吐物的酸臭和胸伤口散发的甜腥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构成一种令人绝望的、属于他的气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一个小时。

走廊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他的病房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夜间巡房的护士。脚步声没有停留,又渐渐远去了。

彻底的、绝对的寂静再次降临。

他被遗弃在这片寂静里。与隔壁那个同样被痛苦遗弃的她,仅一墙之隔。

他缓缓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环顾着这个冰冷、空旷、囚笼般的房间。目光最终落在了床头柜上那个透明的塑料水杯上。

清水。无色。无味。

像遗忘。像虚无。像她渴望却不可得的状态。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爬了过去。冰冷的地砖摩擦着他的膝盖和掌心。每挪动一寸,都耗费着他仅存的气力。

他伸出手,颤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个水杯。冰冷的触感让他激灵了一下。

他端起杯子。杯壁上的水珠沾湿了他干燥起皮的手指。他低头,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倒映出自己模糊扭曲、毫无血色的脸。

然后,他做了一个动作。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水杯倾斜。清澈透明的液体,从杯口流淌而出,不是倒进嘴里,而是——轻轻地、慢慢地、浇在他胸前那片被纱布包裹的、洇透着血污的伤口上。

“嗤…”

极其轻微的一声。

冰凉的液体接触到纱布,迅速被吸收,晕开一片更深、更湿的痕迹。冷水透过纱布,渗入翻卷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骨的寒意和刺痛。

他猛地哆嗦了一下,牙齿咯咯作响。但他没有停止。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眼神空洞地,将半杯清水,一点一点地,全部浇在了自己的伤口上。仿佛这冰冷无味的清水,能冲刷掉那渗入血肉的甜腻污渍,能冷却那灼烧灵魂的罪恶感,能…隔墙回应她那无声的战栗和梦魇中的呓语。

水很快流尽了。

他松开手,空杯子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他低头,看着胸前那片被冷水彻底浸透的纱布。血污被稀释,晕染开更大一片淡淡的粉红色。那深褐色的奶茶污渍,在湿透的纱布下,依旧顽固地显现着它的轮廓。

洗不掉。

冰水也洗不掉。

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面冰冷的墙壁。耳朵捕捉不到任何声音了。她似乎陷入了药物带来的深沉睡眠。

寂静。

无边无际的寂静。

他靠着床头柜,滑坐在地毯上,蜷缩起来。额头抵着膝盖,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身体因为冷和痛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高烧似乎又卷土重来,冷热交替的感觉让他如同置身冰火地狱。意识开始模糊,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幻听,不再是她的呓语,而是持续不断的、尖锐的嗡鸣。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仿佛又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

“…奶茶…”

不知来自墙壁那头,还是来自他自己高热的、罪恶的、永无宁日的灵魂深处。

紧接着,一切归于沉寂。

只有窗外,那片被高楼切割的、墨黑色的天空,沉默地注视着这个角落里,两个被各自的无形囚笼隔绝,却又被同一种痛苦诡异连接的…破碎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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