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张开,悬停在冰冷的、运行几乎无声的环境刺激装置上方。程野的手微微颤抖,指尖冰凉。扼断它?这念头荒谬得像用指甲去掐断无形的电波。他颓然垂下手,指尖无力地划过那光滑的、毫无温度的外壳。一种深沉的、粘稠的无力感,如同病房里被精密调控的空气,无孔不入地包裹着他,渗透进每一个毛孔。
他成了鱼缸里的鱼,而实验员不仅观察着他,还开始调节水温、酸碱度、甚至投放特定的信息素。他连愤怒的资格都在流失,因为愤怒会产生“噪音”,会干扰数据,会引来更严密的监控和“调整”。
他重新瘫回椅子,目光空洞地落在窗外。雨丝斜织,将窗外灰色的楼宇切割成模糊的色块。世界在他眼中失去了轮廓,只剩下一片湿冷的、无意义的灰。
日子在一种极度压抑的“正常”中流逝。他按时吃药,接受检查,吞咽下寡淡的流食。他维持着那副枯槁平静的躯壳,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在那副日益脆弱的骨架之下。李医生依旧每日到来,问题更加刁钻古怪,仿佛在试图用语言的探针,从他这片已然贫瘠的意识土壤里,再榨取出一丝半毫异常反应的汁液。
那台环境刺激装置,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持续运行着。那种极其微弱、带着金属腥气的静电味和低频嗡鸣,出现的频率似乎增加了,但依旧毫无规律,像随机的神经抽搐,考验着他本就绷紧到极致的感官神经。他不再试图去“捕捉”或“对抗”它,而是将其视为一种新的、令人厌恶的生理背景音,如同持续的低烧和胸口的钝痛一样,是这具身体必须承受的、运行环境的一部分。
这种极致的压抑和被动承受,带来一种诡异的副作用——他的感官,似乎在这种长期的高度警觉和被迫的精细化内省中,被磨砺得更加…敏锐,或者说…异常。
他开始能“听”到更远处的声音——走廊尽头护士站的低声交谈,楼上病房仪器移动的摩擦声,甚至窗外更远处街道模糊的车流噪音。这些声音并非音量变大,而是像被调高了清晰度,每一个细节都突兀地撞进他的耳膜,带来一种令人烦躁的侵扰感。
他对光线也变得极度敏感。窗帘缝隙透入的日光,灯光开关瞬间的明暗变化,甚至平板电脑屏幕亮度的微弱调整,都能让他眼球刺痛,下意识地眯起眼或别开头。
最糟糕的是触觉。病号服布料最细微的摩擦,被单的重量和纹理,甚至空气流动掠过皮肤的感觉,都变得异常清晰,有时甚至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放大感,仿佛他的神经末梢全部暴露在外,被无限拉长,轻轻一触就会引发剧烈的、涟漪般扩散的不适。
这种全方位的感官过敏,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剥了皮的、裸露的神经团,被扔在这个充满刺激的世界里,每一秒都在承受着细密的、无休止的凌迟。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退缩,尽可能地将自己蜷缩在病床的一角,减少与外界的一切接触。
李医生显然注意到了这种变化。他的问题开始更多地围绕这些“感官放大”现象展开。
“对声音敏感?具体是哪种音调?高频还是低频?持续性的还是脉冲式的?”
“畏光?是畏强光还是对任何光线变化都敏感?有无伴随眼球疼痛或头痛?”
“触觉过敏?是对压力敏感还是对纹理敏感?有无区分性?”
程野机械地回答着,用尽可能客观的词汇描述着这种无处不在的痛苦,内心却一片麻木。他感觉自己像一块正在被彻底测绘的、布满敏感点的地图。
而李医生,则像是一个严谨的地质学家,仔细记录着每一处地貌的异常,试图从中推导出地下矿脉的走向。他看向程野的眼神,那种专注和探究,日益炽热,几乎带着一种…贪婪。
程野隐隐感到不安。这种全方位的感官放大,似乎让李医生更加…兴奋了?这难道也是…实验计划的一部分?
答案在一个深夜揭晓。
当时,程野正被一阵远处空调外机持续低频运行的嗡鸣声折磨得无法入睡,那声音像一根无形的钻头,持续凿击着他的太阳穴。他烦躁地在床上辗转,用枕头死死捂住耳朵,却效果甚微。
突然——
毫无预兆地!
那台环境刺激装置,启动了!
但这一次,它释放出的…不再是微弱的静电味或嗡鸣!
而是一种…极其尖锐、高亢、如同金属刮擦玻璃般的…高频噪音!
“吱——!!!!”
那声音像一把烧红的冰锥,瞬间刺穿耳膜,狠狠扎进大脑深处!
“啊——!!!”程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剧烈的、撕裂般的头痛瞬间炸开!眼前阵阵发黑!
几乎就在他惨叫的同时——
“呀啊——!!!”
墙那边,许瞳同样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充满了极致痛苦的尖叫声!紧接着是身体疯狂撞击床栏的恐怖闷响!
高频噪音攻击!
无差别!
同时作用于他们两人!
程野在极致的痛苦中,残存的意识捕捉到了这个事实!这不是测试!这是…攻击!是刑罚!
那噪音持续着,没有丝毫减弱!像无穷无尽的钢针,持续不断地灌入他的颅腔,搅动着他的脑髓!
他疯狂地翻滚,额头重重撞在床头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却丝毫无法掩盖那可怕的噪音!呕吐感强烈地涌上喉咙!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彻底崩溃、意识就要被撕碎的瞬间——
那高频噪音…毫无征兆地…骤然停止了。
绝对的、死一般的寂静,骤然降临。仿佛刚才那地狱般的声响只是一个可怕的幻觉。
程野瘫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他剧烈地喘息着,耳朵里充斥着血液奔流的轰鸣声和持续的、尖锐的耳鸣。头痛欲裂,胃部痉挛。
墙那边,许瞳的哭喊和挣扎声也变成了微弱下去的、断断续续的、精疲力尽的呜咽,很快被药物强行镇压下去,重新归于死寂。
平板电脑屏幕疯狂闪烁着多项生理指标爆表的警报。
程野趴在地上,干呕着,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流淌。过了许久,他才勉强恢复一丝力气,挣扎着爬回床上。
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耳朵里的耳鸣声久久不散。
为什么…
突然…如此剧烈的刺激?
这已经不是“测试”了…
这简直是…酷刑!
几分钟后,李医生快步走了进来,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未曾掩饰的急切。他先是迅速查看了平板上的数据,目光在那段代表高频噪音刺激的时间轴上停留了许久,手指快速滑动,调出脑电波的频谱分析图,眼神锐利如鹰隼。
然后,他才走到程野床边,看着他惨白如纸、冷汗淋漓、还在微微颤抖的样子,眉头紧紧锁起。
“刚才发生了什么?详细描述!每一个细节!”李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甚至…迫切?
程野艰难地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破碎:“…声音…很高的声音…像…像刀子刮脑子…很疼…非常疼…”他语无伦次,身体下意识地又颤抖了一下。
“声音?什么样的声音?具体形容!音调?节奏?持续时间?”李医生追问,身体微微前倾。
“尖的…持续的…很久…感觉头要炸了…”程野痛苦地闭上眼。
李医生快速记录着,然后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除了听觉痛苦,还有没有其他感知?视觉?嗅觉?身体其他部位的感觉?比如…幻肢?有没有异常?”
幻肢?
程野猛地一怔。在刚才那极致的听觉痛苦中,他完全忽略了其他所有感觉!
他下意识地“感受”了一下右肩幻肢…
似乎…没有任何特别的痛感或异样?
那噪音…只攻击了听觉?并没有像以往的“干预”那样引发幻肢的同步剧痛?
“…没有…”他茫然地摇头,“…只是…耳朵和头…”
李医生镜片后的目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里面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失望?但很快被更深的凝重所覆盖。
他不再询问,而是再次低下头,更加专注地对比着平板电脑上他和许瞳的生理数据,尤其是脑电波谱,手指滑动得飞快,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急速计算着什么。
程野看着他,一个冰冷的、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缓缓从心底升起——
李医生…是知道的!
他知道会有这次高频噪音攻击!
他甚至…是期待着这次攻击的!
他期待的不是痛苦本身…
他期待的是…这次特定刺激所可能引发的…某种…更特异的…“同步反应”?!
比如…幻肢的某种特定激活模式?!
但…没有发生?
所以…他失望了?!
这次攻击…不是意外!
是一次…设计好的、更极端的…实验步骤?!
而他和许瞳…没有产生实验者期望的“数据”?!
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远比刚才的噪音更刺骨!
李医生终于停止了数据的翻阅。他抬起头,脸上的急切和凝重已经褪去,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更添了几分冰寒。
“高强度、单一频率声波刺激。疑似设备意外故障或外部电磁干扰导致。”他给出了一个冰冷的技术解释,听起来无懈可击,却虚假得令人心寒。“我会让人彻底检查设备。好好休息。”
故障?
干扰?
程野死死盯着李医生,牙齿紧紧咬住,几乎要咬出血来。但他没有力气,也没有证据去反驳。
李医生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开,似乎急于去分析那些未能达到预期的数据。
病房里再次剩下程野一人。
他独自坐在死寂中,全身冰冷。耳朵里的耳鸣声逐渐减弱,却留下一种更深的、仿佛被撕裂过的空洞感。
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台环境刺激装置上。
它安静地矗立在那里,外壳光滑冰冷,指示灯微弱地闪烁着,人畜无害。
但此刻,在程野眼中,它不再仅仅是一个释放厌恶感刺激的工具。
它是一个…
武器。
一个可以被李医生随时启动…
进行…
精准炮击的…
武器。
而他…
连同隔壁那个他拼死也想保护的人…
都是…
被绑在靶心上的…
实验品。
他缓缓地伸出手,不是想去摧毁它(他知道那不可能),而是用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外壳。
然后,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颤抖的掌心。
这一次,他没有流泪。
一种比绝望更冰冷、比愤怒更无力的东西,缓缓地…
凝固在了他的眼底。
那是…
**认清了自身绝对渺小与无助后的…
彻底的…
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