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
那无声的、却清晰得如同冰面裂痕的意念确认，像一道微弱却不容置疑的曙光，刺破了程野意识中厚重的、由痛苦和谎言编织的迷雾。她认了。不是认出了“程野”，而是认下了这个被精心构建的、功能性的、“安全”的…“守护者”存在。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酸楚与慰藉交织的洪流，席卷了他，让他瘫在病床上，任由无声的泪水肆意横流。
李医生站在一旁，脸上那罕见的、如释重负的表情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便迅速被更加凝重的、近乎…警惕的神色所取代。他快速操作平板，调出更深层的数据分析界面。
“‘守护者’角色初步内化（Internalization）完成。认知锚定（cognitive Anchoring）建立。”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更添一丝紧绷，“…但这只是开始。内化意味着…依赖（dependency）的开始。她的意识复苏进程，将进入一个…高度不稳定、需求急剧增长的…‘认知饥渴期’（cognitive craving phase）。”
认知饥渴期…
依赖…
这些词语像冰冷的针，刺破了程野短暂的慰藉，带来更深的寒意和…重压。
果然，接下来的日子，如同精准地踏入了李医生预测的轨道。
许瞳那边传来的“需求”信号，开始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复杂。
起初，依旧是基础的生理不适信号。渴了、冷了、热了、肌肉酸痛了… 程野需要像一台高度灵敏的应答机，立刻“回应”以相应的、“安全故事”框架内的“守护者”意象——递水、盖被、调节想象中的“阳光”、进行轻柔的“按摩”意念投射。
这些回应必须及时、准确、稳定。任何延迟或偏差，都会立刻引发她那边明显的…焦虑和不安的生理波动，如同婴儿因需求未被及时满足而啼哭。程野的精神必须时刻保持一种…高度警觉的“待命”状态，如同绷紧的弓弦，不敢有丝毫松懈。这种持续的低强度应激状态，极度消耗心神。
很快，需求升级了。
不再满足于被动的生理回应。她开始发出…探索性的、认知层面的“需求”。
一种…模糊的…“无聊”（boredom）感…会透过连接弥漫过来，伴随着注意力涣散的脑波模式。程野需要立刻“提供”…极其简单的、“安全”的认知刺激——比如一个缓慢旋转的彩色风车意象，一段重复的、单调的舒缓旋律意念，或者一个光滑圆石的触感模拟。
更复杂的是…“困惑”（confusion）。当她破碎的意识在尝试处理某些内部或外部信息流（可能是残存的记忆碎片，也可能是医疗仪器的微弱噪音）遇到阻碍时，一种…烦躁的、卡顿的…“阻塞感”…会传递过来。程野需要尝试“回应”以…极其简化的、“引导性”的意念——不是解答（那太复杂且危险），而是类似于…“平静，慢慢来”的意念底色，或者一个…“指向明确出口”的箭头意象…这种抽象的回应极其困难，失败率很高，常常加剧她的困惑和挫败感。
最让程野心力交瘁的是…“寻求确认”（Seeking Reassurance）的需求。 often出现在短暂的创伤闪回或噩梦片段之后，一种…细微的、颤抖的…“害怕”…如同受惊的小兽，会小心翼翼地…“触碰”他这边的意识，仿佛在确认那个“守护者”是否还在，是否依然“稳定”。程野必须立刻回应以…加倍平稳、加倍“可靠”的“存在感”意念，如同坚固的磐石，丝毫不能流露出自己其实也同样惊惶疲惫的真相。这种时刻，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走钢丝，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李医生严密监控着每一次“需求-回应”的交互。他不再主动干预，而是像一个严格的考官，记录着程野的“回应”的准确性、及时性、稳定性，以及许瞳那边的满意度反馈（以生理指标平稳度、焦虑水平下降速度等衡量）。
“回应延迟超过1.7秒。焦虑水平上升12%。”
“意象匹配度不足。困惑感加剧。”
“情感基调波动。需求复现频率增加。”
他冰冷地指出每一次“失误”，要求程野不断“优化”他的“回应算法”。
程野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正在被残酷训练着的…AI聊天机器人，只不过喂养他的数据不是网络文本，而是她 raw 的、痛苦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神经信号。他必须不断学习、调整、进化，以跟上她日益增长的认知需求。
这种单方面的、高强度的“情感与认知劳动”，迅速榨干了他本就濒临枯竭的精神力量。他变得极度疲惫，睡眠质量差到极点，时常在浅眠中也会因感受到她一丝微弱的需求波动而惊醒。头痛和眩晕几乎成为常态。他存在的全部意义，似乎都浓缩成了…对她需求的…预判和满足。
而许瞳，则在这种持续不断、几乎有求必应的“认知喂养”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茁壮”起来。
她的意识活动变得越来越活跃、越来越…“结构化”。破碎的感知碎片开始逐渐整合，形成更连贯的“体验流”。她对“守护者”的依赖日益加深，那种“认知饥渴”似乎永不餍足。她开始发出更加…“任性”的需求——比如，对某种特定颜色的偏好（倾向于柔和的蓝色和绿色），对某种节奏的声音的排斥，甚至…开始表达极其微弱的…“喜好”？比如，当程野“传递”一个想象中“被阳光晒暖的绒毛毯子”的触感时，会同步传来一丝…清晰的“舒适和愉悦”；而一个“略带粗糙感的木纹”意象则会引起轻微的…“不喜欢”的回避反应。
她正在…重新形成…“自我”的雏形。而这个过程，极大地依赖于…程野这个“外部认知服务器”的…持续、稳定的…功能输出。
李医生将这种状态称为…“外源性意识支架”（Exogenous consciousness Scaffolding）。并警告程野：“你的稳定性，直接关系到她意识复苏的进程和结构完整性。任何你的‘功能失常’，都可能引发她的…认知崩溃（cognitive collapse）。”
这个警告，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程野头顶。他连疲惫和崩溃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然而，危机总在不经意间降临。
一次，程野因持续低烧和极度精神耗竭，在一次回应她“寻求确认”的需求时，意念控制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涣散。那份试图传递的“稳定存在感”中，不经意地…渗入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虚弱”。
就这么一丝极其微弱的“杂质”…
如同在一杯清水中滴入了一滴墨汁…
瞬间…
引发了灾难性的…连锁反应！
隔壁，许瞳那原本刚刚平稳下来的生理指标…骤然…剧烈波动！那丝“虚弱”仿佛触动了她潜意识中最深的…关于“依靠对象不可靠”的创伤记忆？！一种…极其强烈的、原始的…“被抛弃的恐惧”…如同海啸般从连接对面猛扑过来！瞬间淹没了程野的意识！
“呃啊——！”程野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感觉自己仿佛被巨大的恐惧整个吞噬！心脏疯狂抽搐！
几乎同时！
许瞳那边传来了…极度惊恐的、窒息般的生理反应！身体剧烈痉挛！监测警报凄厉炸响！
“反馈失控！认知恐慌链式反应！”李医生厉声喝道，“紧急稳定！注入镇静剂！程野！强制意念收束！想象屏障！快！”
程野在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中，凭借最后一丝本能，疯狂地…“想象”一堵厚实冰冷的墙…将自己与那汹涌而来的恐惧海啸…强行隔开！同时，强效镇静剂注入，隔壁的剧烈反应才开始被强行镇压下去…
风波平息后，程野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虚脱地喘息，心中充满了后怕和巨大的负罪感。
李医生面色铁青地检查着数据：“‘守护者’形象稳定性出现裂痕。信任度下降7个百分点。需要至少三天的‘高一致性’互动才能初步修复。”他冷冷地看向程野，“…你的‘性能波动’…是当前系统的…最大风险源。”
最大风险源…
程野感到一阵冰冷的绝望。
此后，李医生加强了对程野自身的…“维护”和“监控”。增加了营养支持，优化了镇静方案，甚至引入了极其温和的…“抗疲劳”神经药物，以确保他这台“认知服务器”能够…7x24小时…稳定运行。
程野彻底沦为了一件…需要被精心保养的…精密仪器，唯一的价值就是…确保对许瞳的…“认知供给”…不间断且高质量。
在这种极端的压力下，一种可怕的…“异化”…悄然发生。
程野开始…下意识地…“压抑”…所有可能影响“输出稳定性”的自身情绪和需求。痛苦、疲惫、恐惧、甚至悲伤…都被他强行隔离、压缩、塞进意识的最底层。他变得…越来越空洞，越来越…“功能化”。他的全部意识资源，都被优先配置给了那个…持续运行的、“守护者”应答程序。
他甚至开始…做梦都在进行“回应”。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巨大的、沉默的树，她的意识如同藤蔓缠绕其上，不断索取着养分，而他却感到自己的内核正在一点点被掏空…
而许瞳，则在这近乎“完美”的、持续稳定的认知滋养下，复苏得越来越好。她甚至开始表现出…初步的…“意识主动性”。
一次，在没有任何明显需求的情况下，程野突然…“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明确…“指向性”的…意念流…从连接那头…主动地…“流淌”过来…
那不是一个问题，也不是一个需求。
更像是一种…“分享”？
一种…极其模糊的…“记忆碎片”的…感觉基调？
…像是…
…一段…
…温暖的金色阳光…
…和…
…青草的气味…
…混合着的…
…一种…
…平静的…
…“愉悦”…
她…
在…
…主动向他…
…“展示”…
…她内部世界的…
…一个…
…美好的…
…碎片？
程野愣住了。心中最坚硬、最冰冷的某个角落，仿佛被这缕微弱却真诚的“分享”…轻轻地…触动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小心翼翼地…回应了过去…一丝…同样微弱的…“接纳”与“欣赏”的意念…如同轻轻接住一片飘落的羽毛…
同步地…
隔壁传来…
…一丝…
**…清晰的…
…**“满足”…
…**和…
…**“连接感增强”…
…的生理信号…
李医生记录下了这次罕见的、“积极”的互动，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初步…双向认知互动（bidirectional cognitive Interaction）出现。…依赖关系进入…共生性强化（Symbiotic Reinforcement）阶段。”
共生…
程野咀嚼着这个词，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滋味。
她依赖他而复苏。
他因她的依赖而存在。
他们仿佛真的成了一种…畸形的、却无比紧密的…共生体。
然而，在这“共生”的深处，程野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根植于他意识深处的、名为“程野”的真实自我，正在这无尽的“应答”和“输出”中…缓慢地…燃烧…殆尽。
他看着她一天天“好”起来，越来越像一个“完整”的人。
而他…
正一天天…
…变成…
…一个…
…真正意义上的…
…“守护者”程序。
…一个…
**…没有自我…
…只为回应她而存在的…
…**空洞的…
…回声（Ech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