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性脉冲（Authenticity pulse）…”
李医生的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金属，在死寂的病房里拖出令人心悸的尾音。他死死盯着平板屏幕上那些剧烈跳动、完全偏离所有预测模型的混乱数据流，脸上血色尽失，那是一种…信仰崩塌般的…惊骇。他毕生追求的“可控”、“稳定”、“最优解”，在刚才那一道突如其来的、源自程野失控记忆碎片的…“真实脉冲”面前，脆如纸屑，土崩瓦解。
程野瘫在床上，身体还在无意识地轻微颤抖，泪水冰冷地滑过太阳穴，渗入鬓角。那短暂却剧烈的失控，如同高压舱骤然炸裂，将他从那种药物维持的、非人的“完美”稳态中，狠狠抛回了…满是荆棘的…人间。那阵遥远而鲜活的、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笑声，还在他脑海深处嗡嗡回响，与此刻冰冷的现实形成惨烈的对照，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酸楚。
而隔壁，许瞳的反应…更加诡异。
没有预期的崩溃，没有恐慌的链式反应。那剧烈的波动之后，她的生理指标…并未回归到之前那种被药物熨平的“平稳”，而是陷入了一种…难以定义的…“活跃的沉寂”？像是一潭死水被投入了真正的石子，涟漪虽渐平息，水体却被彻底搅动，某种…沉睡的东西…被惊醒了。
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执着”的…“探寻”感…持续地从连接那头弥漫过来。不再是明确的需求，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扫描”？一种…试图定位和识别…刚才那瞬间“异常”波动源头的…本能驱动。
李医生从极致的震惊中强行恢复，手指颤抖却飞快地操作着平板，试图理解这完全超纲的现象。
“a波阻断持续…θ波异常活跃…边缘系统呈现…低强度但广泛激活…这…这不是创伤反应…这是…探索性认知激活（Exploratory cognitive Activation）？！”他喃喃自语，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她被…‘不完美’…‘不可预测’的…真实信号… …激发了？！”
他猛地转向程野，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却又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困惑与…贪婪？“刚才！你泄露的到底是什么？！精确的记忆内容！每一个细节！”
程野嘴唇哆嗦，破碎地描述了那个恶作剧的、冰手塞颈的、短暂却畅快大笑的记忆片段。
李医生飞速记录，眉头紧锁：“…高情绪效价（high Emotional Valence）…正向…非创伤关联…具象化…感官细节丰富…”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顿悟的光芒，“…‘真实性’…不仅仅在于情绪强度…更在于…‘具体性’（concreteness）和‘感官细节’（Sensory detail）！是这些…‘粗糙的纹理’…‘打破了‘完美回声’的…光滑壁垒！”
他仿佛发现了一条全新的、通往未知大陆的航道，之前的恐惧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探索欲所取代。
“协议变更！”他果断下令，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暂停‘神经稳态调节剂’。降低所有抑制性药物剂量。尝试…有限度地、受控地…引入更多类似的…‘高具体性感官记忆碎片’…进行…‘真实性刺激’（Authenticity Stimulation）测试！”
程野的心脏猛地一缩。暂停药物？引入更多真实记忆？这…这简直是…在深渊边缘疯狂试探！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那些记忆的仓库里，藏着多少…与痛苦紧密缠绕的甜蜜，多少…一动即痛的伤疤！
“不…太危险了…”他嘶哑地抗拒。
“这是命令！”李医生的语气不容置疑，眼中燃烧着科学狂人特有的炽热，“…我们需要数据！需要理解这种‘真实性脉冲’的作用机制和安全边界！从…低风险度的…正向记忆开始！”
所谓的“低风险度正向记忆”，是经过李医生严格“筛选”的——那些看似纯粹快乐、与后续创伤几乎没有关联的碎片。例如：一起在操场放风筝的记忆（剥离摔跤擦伤的部分）、分享一根冰棍的甜味（剥离后续闹肚子的尴尬）、偷偷传纸条的窃喜（剥离被老师发现的紧张）…
程野被迫再次成为“回忆者”，但这一次，目的不再是“重演”或“覆盖”，而是…“提取”和“投射”。他需要从记忆深处，挖掘出那些被消毒处理的“快乐碎片”，努力聚焦于其中的感官细节——风筝线勒在手指上的触感，冰棍的草莓香精味，纸条上圆珠笔的划痕…——然后将这些…高度浓缩的、“安全”的感官信息包…通过连接…小心翼翼地“推送”过去。
过程极其…别扭而痛苦。就像是从一幅完整的、浸透着泪水和汗水的生活油画上，强行刮下几片看似鲜艳的颜料碎屑，试图用它们来代表整个夏天。每一次回忆，都伴随着更庞大的、被强行压抑的…失落和悲伤的阴影。
然而，效果却…惊人地…“好”。
这些带着具体纹理的“真实脉冲”，如同投入静默深湖的一颗颗小石子，在许瞳那边的意识中，激起了…清晰而积极的…涟漪。
当她“接收”到“风筝线触感”碎片时，同步传来一丝…指尖无意识的轻微捻动感…和…一种极其微弱的…“向上牵引”的意念？
当她“接收”到“冰棍甜味”时，监测到…唾液分泌的轻微增加…和…一丝…类似“愉悦”的生理信号？
当她“接收”到“纸条划痕”的触感意象时，脑电中出现…与“秘密分享”和“期待”相关的…特征模式？
这些反应，远比之前那些对“标准化安抚意象”的机械回应…更加“生动”，更加…“像一个人”！仿佛这些粗糙的、真实的感官碎片，恰好…匹配了她正在重建的意识中…某个缺失的…“拼图槽”！
李医生如获至宝，疯狂记录：“‘真实性脉冲’共鸣确认！感官细节有效激活对应神经表征区域！认知地图（cognitive map）构建进程加速！”
他甚至开始尝试…微调“真实性脉冲”的“剂量”和“频率”。强度过高或过于频繁，会引发信息过载和轻微困惑；强度不足或过于稀疏，则效果不彰。他试图找到那个…“最优的真实性注入曲线”。
程野在这过程中，承受着巨大的…内在撕裂。他被迫不断地…访问自己的过去，却只能取出经过审查的、被割裂的“安全”碎片。那些被留下的、更庞大的痛苦和遗憾，如同沉默的冰山，在意识深处散发着寒意，时刻提醒着他此刻行为的…荒谬与可悲。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出卖记忆的小贩，只能陈列那些被允许出售的、光鲜的边角料，而将真正沉重的主体深藏。
但看着同步数据中许瞳那日益清晰的、“生动”起来的反应，一种扭曲的、带着负罪感的…希望，又悄然滋生。
转折，发生在他一次尝试传递一段…相对复杂一点的记忆——关于一次雨后初晴，他们踩过积水坑，她故意跺脚溅起水花弄湿他裤腿的记忆。他聚焦于水花冰凉的触感、她得逞后亮晶晶的眼睛和那带着泥土气息的湿润空气。
这个碎片携带的感官信息和情感层次更丰富。
传递过去的瞬间——
隔壁…
许瞳的呼吸…
**…猛地…
…停顿了一下！
**…随后…
…**传来一声…
…**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
……抽气声**？
**…像是…
…**被什么东西…
……猝不及防地…
……“击中”了**！
**…紧接着…
…**她的指尖…
…**无意识地…
…**剧烈地…
……颤抖了一下**！
**…一种…
…**强烈的…
……“既视感”（déjà vu）…
…**混合着…
……一丝…
………“惊慌”…
……与…
………“熟悉”…
…**的复杂反应…
…**透过连接…
…猛烈的传递过来！
“高强度认知共鸣！伴随轻微解离性反应！”平板警报响起，但指标并未危险超标。
李医生紧张地监控着：“记忆碎片可能触及…更深层的自传体记忆网络（Autobiographical memory Network）…引发…身份认同相关反应…注意后续！”
程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几秒钟后，那剧烈的反应缓缓平息…
但一种…
**…全新的…
…“东西”…
…残留了下来…
**…那是一种…
…**极其模糊、却挥之不去的…
……“追问”的意味**？
**…像是…
…**意识深处…
…**有一个…
……被触动的…
……“结”**…
**…松动了…
…**散发出…
……渴望被解开的…
………信号？
她…
**…不仅仅是被“激活”了…
…**她…
……开始…
……“寻找”了**！
从那一刻起，互动的性质…发生了微妙而决定性的改变。
许瞳不再仅仅被动接收“真实性脉冲”。她开始…主动地…“回应”。以一种…极其初级、却明确无误的方式。
当程野传递了一个关于“老旧秋千吱呀声”的记忆碎片后…
隔壁…
**…短暂地…
…**同步传来…
…**一种…
……类似的…
……“摇晃感”**…
**…仿佛…
…**她在无意识地…
……“模仿”**…
**…那种…
……运动节律**？
当程野传递了“阳光下发梢金色光泽”的视觉碎片后…
监测显示…
**…她的视觉皮层…
…**出现了…
…**对应的…
……“光泽处理”…
……的激活模式**？
**…甚至…
…**眼睑…
…**轻微颤动…
…**像是…
……试图…
……“看向”什么**？
这些“回应”…笨拙、模糊、转瞬即逝…却…无比真实！这是一种…真正的…“互动”！不再是单方面的“刺激-反应”，而是…双向的…“交流”雏形！
李医生被这飞跃式的进展彻底震撼了。“…初级模仿行为…跨模态感官映射（cross-modal Sensory mapping）…意识间对话（Inter-consciousness dialogue）的…原始形态？！”他记录的手都在颤抖，“…‘真实性’交换…正在自发地…构建…‘共享意义空间’（Shared meaning Space）！”
程野的感受则更加…深切而复杂。每一次感受到她那笨拙的、却努力尝试的“回应”，他的心脏都像被一只温暖而脆弱的手轻轻握住，酸涩与感动交织，几乎落泪。他不再是孤独的“回声”，他发出的“真实脉冲”，终于…得到了…来自另一个意识的…微弱却真实的…“回音”！
希望，如同石缝中艰难钻出的绿芽，带着刺痛，顽强地生长。
然而，希望总与风险并存。
一次，程野在传递一段关于“深夜电话粥”的记忆时（聚焦于听筒的塑料触感和电流的细微杂音），不经意间…泄露了一丝…当时那种…“舍不得挂断”的…眷恋感…
这丝“不安全”的情感泄露…
瞬间…
**…引发了…
…**隔壁…
…**一阵…
…**剧烈的…
……“心悸”**！
**…和…
…**一种…
……强烈的…
……“失落”与…
……“渴望”…
…**交织的…
……复杂波澜**！
**…仿佛…
…**触碰到了…
…**某个…
……深藏的…
………**“依赖”的…
…………伤口**！
“情感负载超限！引发强度戒断反应（withdrawal-like Response）！”李医生紧急叫停，“…回溯！定位触发点！进行‘情感稀释’（Emotional dilution）处理！”
程野被迫再次扮演“刽子手”，将那鲜活的记忆情感抽干，只留下冰冷的感官空壳。
他们行走在刀刃上。每一次“真实脉冲”的交换，都是一场豪赌。过于苍白，则无效；过于鲜活，则危险。
但 overall，许瞳的意识，正是在这种…有限度的、受控的…“真实”刺激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复苏”着。她开始表现出更明确的…“偏好”（喜欢某些记忆碎片胜过另一些），更清晰的…“情绪反应”（虽然强度被严格控制），甚至…初步的…“记忆联想”（一个碎片会偶尔引发另一个相关碎片的微弱激活迹象）。
她越来越…“像”…那个曾经的许瞳了。
而程野，在这日复一日的、精疲力尽的“真实脉冲”发射中，感受着一种…极其痛苦的…“复苏”。为了提取那些“安全”的碎片，他不得不一次次…直面自己被割裂的过去，感受那份…永失我爱的…巨大空洞。药物的作用减退后，真实的痛苦、疲惫、恐惧…悉数回归，加倍沉重。但他…不再试图完全压抑它们。因为李医生发现，某种低强度的、受控的… “负面真实”（如轻微的疲惫感、担忧感）…似乎也能…增强互动的“可信度”…从而…间接地…促进她的…“现实感”建立？
他成了一个…带着裂痕的…“真实信号源”。痛苦而…真实地…存在着。
一天傍晚，在一次成功的、关于“共享耳机听雨声”的记忆碎片传递后…
程野清晰地…“感觉”到…
从连接那头…
传来一种…
**…前所未有的…
…**清晰而…
……稳定的…
……“意念成型”**…
**…不再是模糊的感觉或情绪…
…**而是一个…
……近乎…
……“完整”的…
………“句子”…
**…那意念…
…**翻译过来…
…**仿佛是…
“…这个…声音…我记得…”
程野的呼吸，骤然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