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夜，总比别处静得更早些。
山风卷着松针落在青石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天地间最浅淡的絮语。沈砚背着半旧的布囊，脚步轻得几乎不沾尘埃，沿着蜿蜒的山道往山北的露华涧去。布囊里只装了三样东西：一枚用来聚气的青石符、一小罐疗伤的青芝膏，还有半块前天从伙房带回来的麦饼——算不得贵重，却足够支撑他今夜的行程。
他修行已近百年，卡在筑基后期也有三十余年了。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囊上磨得发白的绳结，沈砚抬眼望向夜空。一轮满月悬在墨色的云层间，清辉漫洒下来，将山道两侧的林木染成了霜色。青崖山弟子都知道，露华涧每百年会逢一次“月华鼎盛”，今夜便是这百年一遇的时机。传闻那涧水受月华滋养，能引天地灵气入体，对卡在瓶颈的修士最是有益，只是涧边常有妖兽出没，且月华淬体时需心神绝对专注，稍有不慎便会气息紊乱，反倒伤了经脉。
“沈师兄！等等我！”
身后忽然传来清脆的喊声，带着几分气喘。沈砚脚步一顿，回头便见林小满提着个小小的竹篮，跌跌撞撞地追上来。那少年是三年前拜入青崖山的，修为刚到炼气中期，性子却格外活络，平日里总爱跟在他身后“师兄长师兄短”地问些修行上的事。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山道上？”沈砚皱眉，“露华涧凶险，你修为尚浅，不该去凑这个热闹。”
林小满跑到他跟前，弯着腰大口喘气，脸颊被山风吹得通红：“我、我知道自己修为不够，不是去淬体的。我听师父说，今夜月华盛时，涧边会生‘露华草’，能治我娘的咳疾，想采几株回去。”他说着，把竹篮往前递了递，里面铺着一层干净的棉絮，“师兄放心，我就远远看着，绝不靠近涧边的修行区。”
沈砚看着少年眼里的光，想起自己刚入山时的模样——那时他也是这般，为了求一句修行要诀，能在师父的丹房外守上三天三夜。沉默片刻，他从布囊里取出那枚青石符，塞到林小满手里：“这符能聚气驱邪，你带在身上。若遇妖兽，别硬抗，往东侧的竹林跑，那里有护山大阵的薄弱节点，能引弟子过来支援。”
“谢谢沈师兄！”林小满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把青石符揣进怀里，又从竹篮里拿出一个油纸包，“这是我娘托人带来的糖糕，师兄你带着，万一饿了呢？”
沈砚没推辞，接过油纸包塞进布囊。看着林小满往山道东侧去的背影，他才转身继续往露华涧走。山风渐凉，月华落在身上，已有了几分沁人的凉意——那是灵气渐浓的征兆。
约莫半个时辰后，露华涧的轮廓终于出现在眼前。
涧水从山巅蜿蜒而下，在谷底汇成一汪深潭，潭水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月华洒在水面上，碎成千万点银辉，像是把整个夜空都揉进了水里。潭边的岩石上，已经有三位同门在打坐了，都是筑基期的修士，彼此间隔着丈许远，显然是为了避免气息相冲。沈砚找了个靠后的角落，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坐下，先闭目调息了片刻，待心神完全平静下来，才缓缓睁开眼。
他解开布囊，将青石符放在膝头，双手结印，开始引月华入体。
起初只是细微的凉意顺着指尖往经脉里钻，像是初春的溪水，清浅却执着。沈砚凝神静气，引导着这股灵气顺着经脉游走，一点点冲刷着经脉里的滞涩——那是百年修行留下的“垢障”，也是他卡在筑基后期的症结所在。灵气过处，经脉微微发热，像是有细针在轻轻刺着，不算痛，却足够清晰地提醒他，灵气正在一点点渗透、滋养。
丹田内的气旋也渐渐动了起来，像是被唤醒的困兽，开始缓慢地旋转。沈砚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月华不断涌入，气旋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丹田也随之微微发胀——那是灵气充盈的征兆。他心头微定，知道今夜的淬体总算有了些成效，只要保持这个状态，或许真能触摸到筑基巅峰的门槛。
不知过了多久，潭水忽然泛起一阵细微的涟漪。
不是山风吹动的那种，而是……有东西在水下移动。沈砚眼皮微抬，余光瞥见潭水深处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速度极快，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心里一紧，却没敢分心——月华淬体最忌中断，一旦气息紊乱，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可那黑影似乎没打算放过他。
片刻后，一阵轻微的“簌簌”声从身后的草丛里传来。沈砚的心沉了下去，他能感觉到，一股微弱却带着凶气的妖气正在靠近。是妖兽！他强压下心头的躁动，继续引导灵气运转，同时用眼角的余光往后扫去——
草丛里，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正盯着他，亮得像两颗浸在夜里的猫眼石。
那是一只狐狸，通体漆黑，只有眉心处有一道白色的纹路，像是用墨笔描出来的，尾巴蓬松得像朵黑云，此刻正微微竖起，显然是处于戒备状态。沈砚认出它来，是青崖山常见的“墨纹狐”，虽有妖气，却不算凶猛，平日里只在山林里捕些小兽，极少主动攻击修士。可这只墨纹狐的左腿似乎受了伤，裤腿处有血迹，走路时微微跛着，气息也有些紊乱。
它为什么会来这里？沈砚心里疑惑，却没敢放松警惕。墨纹狐虽不凶猛，但受伤的妖兽往往更具攻击性，尤其是在月华鼎盛的时刻，妖兽对灵气的感知会变得格外敏锐，这只墨纹狐，恐怕也是被露华涧的灵气吸引来的。
果然，那墨纹狐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往前迈了一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求助？沈砚微微一怔，注意到它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膝头的青石符上——那符能聚气，对受伤的妖兽来说，无疑是极具吸引力的。
就在这时，墨纹狐忽然猛地往前一蹿，竟直扑向他膝头的青石符！
“放肆！”
沈砚低喝一声，左手猛地拍出，指尖凝出一道淡青色的灵气，正是青崖诀里的“缚灵术”。灵气化作一道光绳，堪堪缠住了墨纹狐的后腿，将它拉得一个趔趄，没能扑到青石符。可这一耽搁，沈砚的气息还是乱了——原本顺畅游走的灵气忽然滞在经脉里，丹田内的气旋也猛地一顿，一股刺痛瞬间从丹田蔓延到四肢百骸，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扎他。
“咳……”沈砚忍不住闷咳一声，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墨纹狐被缚灵术缠住，挣扎得更厉害，喉咙里的“呜呜”声也变得尖锐起来。沈砚看着它腿上的伤口，那伤口似乎被撕扯得更严重了，血迹顺着腿毛往下滴，落在青石上，格外刺眼。他心里忽然软了一下——这妖兽虽打扰了他的淬体，却也是为了求生，若自己此刻强行伤它，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别动。”沈砚放缓了语气，声音里带着一丝灵气，试图安抚墨纹狐的情绪，“我不伤你，但若你再打扰我，休怪我不客气。”
或许是他的语气起了作用，或许是缚灵术的灵气让它感觉到了威胁，墨纹狐的挣扎渐渐弱了下来，只是琥珀色的眼睛依旧警惕地盯着他，喉咙里的“呜呜”声也低了下去，听起来竟有几分委屈。
沈砚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经脉的刺痛，开始重新调整气息。他先引导着滞在经脉里的灵气慢慢回流丹田，再一点点引月华入体，过程比之前艰难了许多，每一次灵气流转，都像是在磨着经脉的痛处。好在他修行百年，心境早已沉稳，渐渐的，气息又重新平稳下来，丹田内的气旋也再次开始旋转，只是速度比之前慢了些。
待气息彻底平稳后，沈砚才看向被缚灵术缠住的墨纹狐。那狐狸此刻正趴在地上，脑袋耷拉着，看起来有些没精神，左腿微微抬起，显然是伤口疼得厉害。沈砚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布囊，拿出那罐青芝膏——这青芝膏是用青崖山的灵芝熬制的，不仅能治修士的外伤，对妖兽的伤口也有疗效。
他小心翼翼地松开缚灵术，只在墨纹狐周围留了一层淡淡的灵气屏障，防止它突然攻击。然后，他拿起青芝膏，慢慢递到墨纹狐面前：“这是疗伤的药膏，敷在你腿上，能减轻疼痛。”
墨纹狐警惕地往后缩了缩，鼻子动了动，似乎在嗅药膏的气味。片刻后，它像是确认了药膏没有危险，才试探着往前凑了凑，用脑袋轻轻蹭了蹭沈砚的手——那动作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沈砚心里一暖，伸手轻轻按住墨纹狐的左腿，小心翼翼地将青芝膏敷在它的伤口上。药膏刚敷上去，墨纹狐就舒服地“嘤”了一声，尾巴轻轻扫了扫地面，之前的戒备似乎消散了不少。敷完药膏，沈砚又用灵气在它的伤口周围轻轻转了一圈，帮助药膏吸收。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坐回岩石上，继续引月华入体。
这次，墨纹狐没有再打扰他。它趴在离沈砚不远的地方，脑袋枕在前爪上，琥珀色的眼睛望着潭面的月华，偶尔会抬头看沈砚一眼，眼神里没了之前的凶气，反倒多了几分温顺。沈砚能感觉到，墨纹狐身上的妖气渐渐变得平和起来，与周围的月华、灵气交织在一起，竟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共鸣——这种共鸣不仅没有干扰他的修行，反而让他对灵气的感知变得更敏锐了。
丹田内的气旋转动得越来越快，之前的滞涩感渐渐消失，灵气像是找到了新的通道，开始往气旋的中心汇聚。沈砚能清晰地感觉到，气旋的体积在一点点变大，密度也在不断增加，一股越来越强的力量在丹田内酝酿着，像是要冲破什么束缚。
他知道，这是突破的征兆！
沈砚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到修行中。他引导着月华灵气不断涌入丹田，滋养着那股正在酝酿的力量。经脉被灵气冲刷着，虽然依旧有些刺痛，却比之前多了几分舒畅——那是瓶颈松动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当第一缕晨曦从东方的山巅探出头来，月华开始渐渐消散时，丹田内的气旋忽然猛地一缩，然后“嗡”的一声，猛地炸开！
一股强横的灵气瞬间从丹田蔓延到四肢百骸，经脉被这股灵气撑开，却没有丝毫疼痛，反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舒畅。沈砚睁开眼，指尖凝出一道淡青色的灵气，那灵气比之前浓郁了数倍，在空中凝聚成一柄小小的剑形，久久不散——这是筑基巅峰的标志！
他终于突破了！
沈砚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体内的灵气运转自如，再也没有之前的滞涩感。他回头看向趴在地上的墨纹狐，那狐狸也正好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尾巴轻轻摇了摇。
“多谢你了。”沈砚轻声说。若不是这只墨纹狐，他或许不会在淬体时心生慈悲，也不会因为那微妙的灵气共鸣，轻易突破了三十年的瓶颈。
墨纹狐像是听懂了他的话，站起身，对着他叫了一声，然后转身往山林里跑去。它的左腿已经不跛了，跑起来轻盈得像一阵风，很快就消失在晨雾里。
沈砚望着山林的方向，又抬头看向东方的日出。晨曦洒在青崖山的峰峦上，将云海染成了金红色，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他忽然想起刚入山时，师父说过的一句话：“问道之路，不止于苦修，更在于心。心若慈悲，天地自会予你机缘。”
那时他不懂，只想着早日突破，早日长生。如今百年已过，他才渐渐明白，所谓问道，从来不是与天地相争，而是与自己和解——和解于瓶颈的无奈，和解于修行的孤独，也和解于对万物的慈悲。
布囊里的油纸包轻轻晃动，沈砚想起林小满，想必那少年已经采到露华草了。他收拾好布囊，转身往山道走去。晨雾渐散，山风里带着草木的清香，他的脚步比来时更轻，也更稳。
筑基巅峰只是起点，往后的路还很长。但沈砚知道，只要守住这份心，哪怕前路再难，他也能一步步走下去。
青崖山的日出，依旧在东方的天际燃烧着，照亮了他百年问道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