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青崖山的断云崖时，林砚指尖的引气诀第三次溃散。
他盘腿坐在崖边的青石板上，身下是积了百年的苔衣，指尖触到的凉意顺着经脉往上爬，却压不住丹田处翻涌的躁气。百年修为卡在筑基后期巅峰已近三年，前几日观主峰云海时悟到的那丝金丹契机，本该如星火燎原，此刻却像被浇了冷水的灯芯，只剩一点微弱的余温。
“又散了？”
崖下传来木柴碰撞的轻响，阿芷挎着竹篮从雾里走出来，篮里是刚采的露水茶。她蹲在林砚身侧生火，陶壶搁在三块青石垒的灶上，火光映着她鬓边别着的野菊，“你这三日打坐，引气诀散了不下二十次，再这么绷着，道心都要出裂痕了。”
林砚没睁眼，指节抵着眉心轻轻按揉。他能感觉到识海里那道细微的裂痕——不是修为反噬，是求成太切时，道心自个儿绷出来的缝。百年前他初上青崖，师父玄机子曾说“修仙如磨镜，急了会碎，慢了会蒙”，那时他以为是老生常谈，直到此刻丹田气海像被揉皱的锦缎，才懂师父话里的分量。
陶壶里的水开始冒热气，阿芷把茶盏摆到林砚面前，指尖忽然顿了顿：“你听。”
林砚睁开眼。
晨雾里传来极轻的“簌簌”声，不是风吹草木，是崖壁上的守心草在抽芽。那草是青崖特产，只长在断云崖的石缝里，叶片像凝了霜的碧玉，每片叶子上都顶着一点银光——据说心无杂念的修士靠近，银光会亮得像星子，若是道心有滞，叶片便会发蔫。
他顺着阿芷的目光看去，石缝里的守心草果然在动。可奇怪的是，那些草叶没有发亮，也没有发蔫，反倒像被什么东西缠着似的，叶片微微卷曲，顶端的银光忽明忽暗，像风中摇曳的烛火。
“不对劲。”阿芷放下茶盏，伸手要去探草叶上的气息，却被林砚攥住手腕。
“别碰。”林砚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这不是自然生长的动静，是有人在引动守心草里的灵气。”
话音刚落，崖边的雾忽然转浓，原本漫散的白雾像被无形的手拧成了绳，顺着石缝往守心草的方向钻。林砚猛地站起身，指尖掐了个破妄诀，识海里的模糊景象瞬间清晰——石缝深处藏着一道细微的灵力轨迹，那轨迹绕着守心草的根茎打转，像是在抽走草里的“守心之气”，又像是在往草里塞什么东西。
“是外门的人？”阿芷往后退了半步，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青崖山分主峰、内门、外门，外门弟子多是百年内刚入门的修士，偶有急功近利者会偷采灵草炼丹，可守心草没什么炼丹价值，除非……
“不是外门弟子。”林砚盯着那道灵力轨迹，眉头越皱越紧，“这轨迹里带着‘滞气’——是道心有破绽的修士，在用守心草补自己的道心。”
修仙界里，道心有破绽是大忌，轻则修为停滞，重则走火入魔。寻常修士会靠打坐、悟道慢慢修补，可有些急功近利的，会用旁门左道——比如抽取灵植里的“对应灵气”来填自己的道心裂痕。守心草的“守心之气”正好对应道心，若是强行抽取，草会死，抽气的人也会因为灵气驳杂，让裂痕越来越大。
林砚刚要踏上前，石缝里的守心草忽然“咔”地响了一声，最外层的叶片碎成了青绿色的粉末，顶端的银光瞬间灭了大半。紧接着，雾里传来一声闷哼，一道黑影从石缝后跌了出来，重重摔在青石板上，嘴角挂着血丝。
是个穿内门服饰的修士，看年纪约莫七八十岁，修为比林砚低些，刚到筑基后期。他捂着胸口咳嗽，指缝里漏出来的灵力带着明显的滞涩，识海方向的裂痕比林砚还大，像一道没愈合的伤口。
“李师兄？”阿芷认出了那人——是内门里和林砚同期的李默，百年前一起拜入玄机子门下，后来因为求丹太急，道心出了破绽，被师父罚去后山思过了三年，怎么会跑到断云崖来偷守心草？
李默抬起头，眼里布满红血丝，看见林砚时，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还攥着半株刚拔出来的守心草，草茎上的汁液已经变成了灰黑色：“林、林师弟……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
“就是道心的裂痕快撑不住了？”林砚蹲下身，目光落在他攥着草的手上，“师父三年前就跟你说过，你这裂痕是因为太想结丹，强行压缩气海弄出来的，得靠‘缓’来补，不是靠抢灵草里的气。”
李默的手开始发抖，守心草从他指间滑落在地，叶片接触到青石的瞬间，就化成了一滩黑水。他看着那滩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点绝望：“缓？怎么缓？百年修为啊，林师弟，你以为我们都像你一样，师父一指点就能悟到金丹契机？我要是再不能结丹，再过二十年，寿元就到了……”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在断云崖上，林砚看着李默眼底的恐惧，忽然想起百年前刚上山的那天。那时李默还是个少年，攥着他的手腕说“咱们要一起结丹，一起成元婴，做青崖山最厉害的修士”，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求道”变成了“求丹”，“问道”变成了“抢道”。
“你看那守心草。”林砚忽然指着石缝里剩下的几株草，声音放轻了些，“它长在石缝里，没有土，没有肥，就靠一点雾水和阳光，十年才长一片叶。可它从来没急过，该抽芽时抽芽，该长叶时长叶，所以它能存住‘守心之气’。”
李默抬起头，目光茫然地落在草叶上。那些剩下的守心草，在阳光里慢慢舒展开叶片，顶端的银光虽然还是微弱，却比刚才亮了些，像极了他年轻时，识海里那盏稳稳当当的道心灯。
“道心不是容器，不是靠抢别人的气就能填满的。”林砚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草叶，没有动用灵力，只是让指尖的温度顺着草叶传下去，“它是灯，你要是总怕它灭，拼命往里面塞柴，柴多了，火反而会熄。”
指尖接触草叶的瞬间，林砚忽然感觉到识海里那道细微的裂痕，轻轻颤了一下。不是之前那种紧绷的疼，是像被温水浸过的舒缓——他忽然明白前几日观云海时，没悟透的那点契机是什么。
不是“如何压缩气海结丹”，是“如何让道心和修为同频”。
他之前总想着，要抓住那丝金丹契机，要快点结丹，就像李默一样，把“结丹”当成了终点，却忘了“问道”本就是个慢慢走的过程。就像守心草，就像青崖山的雾，就像百年里每一个打坐、每一次悟道的清晨，慢一点，稳一点，道心的灯才不会熄。
识海里的裂痕，在他想通的瞬间，慢慢缩成了一道浅印，丹田气海里的躁气也像被雾水浇过，渐渐平复下来。指尖的引气诀再掐起时，灵力顺着经脉走得稳稳妥妥，没有再溃散，反而像溪流汇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滋养着气海深处的那丝金丹契机。
“我……”李默看着林砚指尖的灵力，又看了看石缝里的守心草，忽然捂住脸，肩膀微微发抖。他刚才强行抽草里的气时，识海的裂痕已经在扩大，此刻被林砚点醒，才发现自己差点把百年修为和道心，都折在了“急”字上。
阿芷把煮好的茶递到李默面前，茶盏里的热气袅袅升起，带着露水的清甜味：“李师兄，先喝口茶吧。师父说过，道心出了岔子，就像走路走歪了，停下来，往回找几步，总能找回来的。”
李默接过茶盏，指尖碰到温热的陶壁，忽然就红了眼眶。他喝了一口茶，清苦的味道顺着喉咙往下走，却奇异地压下了识海里的滞涩感——就像百年前，师父第一次教他引气诀时，递给他的那杯入门茶。
林砚站起身，走到断云崖的边缘。阳光已经完全驱散了晨雾，能看见青崖山连绵的峰峦，像铺展开的青绿画卷。主峰的云海在远处翻涌，和他前几日看到的一样，可此刻再看，却觉得那云海不是“契机”，是“镜子”——照出他心里的急，也照出他该走的路。
指尖的灵力轻轻散开，落在石缝里的守心草上。没有抽取，没有强行注入，只是像晨雾一样，温柔地裹着草叶。很快，那些草叶顶端的银光越来越亮，像星星落进了石缝里，连带着林砚识海里的道心灯，也亮得稳稳当当。
“走吧。”林砚转过身，看着李默和阿芷，“回去跟师父说，李师兄想通了。至于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嘴角勾起一点浅笑，“我想再在断云崖，多坐几日。”
李默站起身，对着林砚拱了拱手，没有再说“结丹”，也没有再说“寿元”，只是轻声说了句“多谢师弟”。阿芷挎着竹篮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崖边的林砚，见他又盘腿坐了下来，指尖引气诀的光芒，像守心草上的银光，稳得很。
阳光越升越高，断云崖上的青石板被晒得暖融融的。林砚闭着眼，听着风穿过草叶的声音，听着远处云海翻涌的声音，听着自己丹田气海里，那丝金丹契机，像守心草抽芽一样，慢慢、稳稳地，舒展开来。
他忽然明白，“百年修为”不是终点，“青崖问道”也不是终点。所谓问道，从来不是问“如何快速成仙”，是问“如何守住自己的心”，是问“如何在急急忙忙的世间，慢慢走稳每一步”。
识海里的裂痕，终于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盏比以往更亮、更稳的道心灯，灯芯上的火苗，像断云崖上的守心草，像青崖山的晨雾，像他这百年里，每一次不曾放弃的悟道时光，温柔，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