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雾,是有重量的。
沈清玄指尖捻诀,丹田里的金丹流转着百年淬炼的莹白灵光,却驱不散周身三尺内的湿寒。他已在断云崖上静坐了七日,崖下是翻涌的云海,崖上是亘古不化的山风,风里裹着松针的涩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过去”的气息。
“还差一线。”他轻声自语,指尖灵力骤然收紧,将一片飘落的枯叶碾成齑粉。百年修为卡在金丹后期已有三载,此次来断云崖,便是为了破那道“心关”——修仙者道途漫漫,修为越高,越怕心魔趁虚而入,而他的心病,藏在二十年前的那片火海里。
风忽然变了方向。
原本裹着松针的风,竟带了些微烟火气,沈清玄猛地睁眼,丹田里的金丹瞬间嗡鸣起来,灵光暴涨,将周身雾气冲开丈许。可那烟火气非但没散,反而越来越浓,隐约间,竟传来了孩童的啼哭。
“阿玄,快躲起来!”
熟悉的声音刺破云海,沈清玄浑身一僵,仿佛有冰锥刺入灵台。那是他师尊林玄真的声音,二十年前,灵霄宗被灭门时,师尊就是这样喊的,声音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慌乱。
他猛地转头,身后本该是空无一人的断云崖,竟凭空出现了半座燃烧的殿宇。朱红的梁柱被烈火舔舐,噼啪作响,殿门匾额上“灵霄”二字被熏得焦黑,正缓缓往下掉着火星。
“师尊!”沈清玄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灵力在掌心凝聚成盾,想要挡住那吞噬一切的火焰。可指尖穿过火焰的瞬间,他才惊觉,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那火没有温度,那殿宇触之即散,就像镜花水月,一碰就碎。
“沈清玄,你在躲什么?”
戏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沈清玄抬头,只见云端上站着一个人,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青灰色道袍,面容更是分毫不差,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澄澈,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嘲讽。
“心魔?”沈清玄迅速冷静下来,丹田里的金丹转速加快,周身灵光凝成实质,“二十年前的事,我早已放下。”
“放下?”心魔嗤笑一声,身形一晃,便落在了他面前,伸手虚指那燃烧的殿宇,“你若放下,为何每年忌日都要去后山的衣冠冢前枯坐?你若放下,为何至今不敢用师尊传你的‘玄真剑’?”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沈清玄的心上。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灵力在体内剧烈翻涌,险些失控。
心魔见他动摇,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身形再次变幻,竟成了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那孩童穿着灵霄宗的小弟子服饰,脸上沾着灰,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正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小玄哥哥,你怎么不跟我们玩了?”孩童歪着头,声音软糯,“师尊说,你是灵霄宗最有天赋的弟子,以后要当宗主的。可你看,宗主殿都烧没了,师尊也……”
“住口!”沈清玄厉声喝止,灵力如潮水般涌出,朝着那孩童拍去。可手掌穿过孩童身体的瞬间,眼前的景象又变了——燃烧的殿宇消失了,断云崖上铺满了桂花糕,香气浓郁得让人窒息。
不远处,几个穿着灵霄宗服饰的少年少女正围着他笑,为首的是大师兄凌霄,手里拿着一把木剑,对他说:“阿玄,今日我们比剑,你若赢了,我就把师尊赏的蜜饯分你一半。”
那是他十岁那年的事,也是他第一次在同门比剑中赢了大师兄。可后来,灵霄宗被灭,大师兄为了护他,硬生生挡了魔修的三道黑焰,尸骨无存。
“你看,”心魔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它变成了凌霄的模样,胸口插着三道漆黑的焰痕,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若不是你当年跑得慢,若不是你非要回去捡那半块桂花糕,我怎么会被魔修追上?”
“不是的……”沈清玄后退一步,脑海里的画面与眼前的幻象重叠,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当年是你让我先跑的,是你说……你会跟上的。”
“我骗你的。”心魔笑得残忍,“我就是不想让你活下去,你资质再好又如何?还不是眼睁睁看着宗门被灭,看着师尊、师兄弟一个个死在你面前?你所谓的百年修为,不过是用来逃避的幌子罢了!”
“我没有!”沈清玄怒吼着,丹田里的金丹骤然爆发出刺眼的光芒,整座断云崖都开始震颤,崖下的云海翻涌得更加剧烈,“我修炼百年,是为了重振灵霄宗,是为了替师尊他们报仇!”
“报仇?”心魔嗤笑,身形再次变幻,这一次,它变成了当年灭了灵霄宗的魔修首领——血煞。血煞穿着黑袍,脸上带着狰狞的疤痕,手里提着一把滴着血的魔剑,一步步朝着沈清玄走来。
“你倒是来报仇啊。”血煞的声音沙哑难听,“当年你像条狗一样跑了,现在修炼了百年,就以为能打过我了?我告诉你,你永远都打不过我,因为你心里的恐惧,就是我最好的养料!”
沈清玄盯着血煞的脸,二十年前的恐惧、愤怒、无力感瞬间涌上心头,他几乎是本能地抽出了背后的长剑——那是他后来寻得的法器,并非师尊传的玄真剑。灵力灌注剑身,发出嗡鸣,他朝着血煞斩去,剑光如练,劈开了眼前的雾气。
可就在剑光即将触碰到血煞的瞬间,血煞突然变成了林玄真的模样。
“阿玄,你要杀我吗?”师尊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失望,“我教你修仙,是为了让你守护苍生,不是为了让你被仇恨蒙蔽双眼。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和那些魔修有什么区别?”
“师尊……”沈清玄的剑停在半空,指尖颤抖,灵力瞬间溃散。他看着眼前的师尊,眼眶通红,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最大的心魔,从来都不是仇恨,也不是恐惧。”心魔变回了沈清玄的模样,站在他面前,眼神平静,“是愧疚。你愧疚自己当年没能保护宗门,愧疚自己活了下来,愧疚自己辜负了师尊的期望。你把这份愧疚藏在心里,用百年修为筑起高墙,以为这样就能逃避,可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沈清玄踉跄着后退,坐在了断云崖的边缘,崖下的云海翻涌着,像是要将他吞噬。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握过木剑,练过法术,斩过妖魔,可此刻,却连一把剑都握不稳。
二十年前的画面在脑海里不断闪过:燃烧的殿宇,师尊的笑容,大师兄倒下的身影,还有自己奔跑时的狼狈……这些画面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让他疼得无法呼吸。
“你说的对。”许久,沈清玄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我确实愧疚,我愧疚了二十年,也逃避了二十年。我以为只要修炼到更高的境界,就能弥补当年的遗憾,可我错了。”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自己,眼神逐渐变得澄澈:“我活下来,不是为了逃避,也不是为了仇恨。是师尊用命换了我的命,是大师兄用命为我铺了路,我活下来,是为了完成他们未完成的事——守护那些值得守护的人,让灵霄宗的道,继续传下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清玄丹田里的金丹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金色的灵光从他体内涌出,如潮水般席卷了整个断云崖。眼前的幻象开始破碎,燃烧的殿宇、熟悉的身影、心魔的嘲讽,都在灵光中化为点点星光,消散在云海里。
风再次变得清澈,带着松针的涩味,还有一丝淡淡的桂花香气——那是师尊当年最喜欢的味道。沈清玄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体内灵力的变化,金丹在丹田里旋转得越来越快,周围的灵气疯狂地涌入他的体内,冲破了那层困扰他三年的壁垒。
“金丹后期……突破了。”他睁开眼,眸中灵光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站起身,走到断云崖的边缘,看着崖下翻涌的云海,轻声道:“师尊,大师兄,我明白了。”
就在这时,他的储物袋里传来一阵温热,他伸手拿出,只见是一把古朴的木剑——那是当年师尊传给他的玄真剑,他一直将其藏在储物袋的最深处,不敢触碰。
此刻,玄真剑上萦绕着淡淡的灵光,像是在回应他的道心。沈清玄握紧木剑,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这一次,他没有逃避,也没有愧疚,只有一种坚定的信念。
“走吧。”他轻声说,转身朝着青崖山深处走去。百年修为只是开始,他的道途,才刚刚真正铺开。
接下来的路,他会带着师尊和师兄弟的期望,带着灵霄宗的道,一直走下去,直到守护住那些值得守护的东西,直到将灵霄宗的名字,重新刻在这片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