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裂痕入口的刹那，并非重见天日的豁然开朗，而更像是从一个粘稠的、充满恶意的梦境，跌入另一个冰冷但至少熟悉的现实。界碑亭区域那相对稀薄却依然存在的山雾，此刻竟让陈文感到一丝“清新”。他踉跄几步，几乎扑倒在地，全靠着一股顽强的意志力才勉强稳住身形。
“陈文！”柳红缨的惊呼声传来。
陈文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他看到柳红缨和影枭从亭子附近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急切。影枭猩红的眼眸迅速扫过他全身，尤其是那血迹斑斑、气息微弱的右肩，以及破烂的衣袍下新增的几道渗着灰白气息的伤痕。
“东西…拿到了。”陈文声音嘶哑干涩，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胸腔的疼痛。他强忍着晕眩和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般的不适，试图从系统空间里取出那块沉重的石碑碎片。
“先别动。”守山人低沉的声音响起。不知何时，他已经从石亭中站起身，几步便跨到了陈文面前。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先是在陈文身上那几道新增的、沾染着寂灭锋锐气息的伤口处停留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紧紧盯住陈文试图取物的动作。
陈文停下动作，看向守山人。对方的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赞许或松一口气，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审视和……凝重？
“你受伤不轻，寂灭锋锐入体，需尽快处理。”守山人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先坐下调息，稳住伤势。碎片之事，稍后再说。”说着，他枯瘦的手掌一翻，掌心多了两粒黄豆大小、色泽土黄、散发着浓郁苦香气息的药丸。“吞下，运功化开，可助你暂时压制体内锋锐之气，缓解侵蚀。”
陈文没有犹豫，接过药丸直接吞服。药丸入腹，立刻化作两股暖流，一股沉入丹田，温养着近乎干涸的经脉和脏腑；另一股则如同有灵性般，径直涌向右肩和几处新伤，与侵入的寂灭锋锐之气以及原本的湮灭之力发生微妙的对抗与中和。虽然无法根除，但那刺骨的冰冷和持续的侵蚀感确实被削弱了不少，剧痛也缓解了些。
他依言盘膝坐下，立刻开始调息。柳红缨和影枭一左一右护在他身侧，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尤其是那裂痕入口的方向。
守山人则背着手，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时而落在闭目调息的陈文身上，时而投向那幽深的裂痕入口，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口青铜小钟依旧挂在他的腰间，在黯淡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青铜光泽。
约莫一炷香后，陈文体内的混乱稍稍平复，虽然距离恢复还差得远，但至少有了行动和说话的气力。他缓缓吐出一口带着淡淡灰白气息的浊气，睁开了眼睛。
“感觉如何？”守山人问道。
“暂时无碍。”陈文站起身，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他心念一动，那块三尺高的暗青色石碑碎片便出现在手中，递向守山人。“前辈，幸不辱命。”
守山人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目光如电，仔细地打量着这块碎片。他的视线扫过碎片表面那些磨损黯淡的符文，扫过边缘参差不齐的断裂口，最后，定格在碎片底部靠近中心区域的一小片地方。
那里，原本应该是土黄色符文的一部分，此刻却隐隐渗透出一丝极其淡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色？而且，那片区域的石质纹理，也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仿佛多了一层极其细微的、非天然的“包浆”感。
守山人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并未直接触碰碎片，而是隔空对着那片异常区域虚点了几下。指尖有土黄色的微光流转，似乎在感应着什么。
片刻后，他收回手指，目光转向陈文，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锐利的光芒：“你在‘折锋台’，除了锋煞和碎片，还遇到了什么？碰了什么东西？”
语气并不严厉，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
陈文心中一凛，知道瞒不过去，也没打算隐瞒。他将自己在折锋台发现青玄散人遗骸，冒险取得其储物袋，获得残破玉简、锐金之晶和定踪罗盘残件，并以此制定计划、刺激碎片爆发、取回碎片的经过，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只是略去了最后似乎瞥见遗骸手指微动的细节——那可能只是错觉，说出来徒增疑窦。
“青玄散人…《混元衍生诀》…天外混沌奇物…”守山人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眼神变幻不定，似乎在回忆什么久远的信息。“原来是他…难怪当年失踪得无声无息…竟是陨落在此地…”
他看向陈文：“你做得没错，利用外力刺激碎片残存镇压之力，驱散锋煞，虽是险招，却也合情合理。若非如此，以你当时状态，硬闯绝无可能成功。”他先是肯定了陈文的做法，但随即话锋一转，“但是，问题就出在这里。”
守山人指向碎片底部那片暗金微染的区域：“你刺激碎片爆发镇压之力，固然重创了锋煞，但也可能…惊动了碎片深处，或者说，当年炼制镇山碑时，为了对抗寂灭锋锐而融入其中的某样‘东西’的残留意念。更麻烦的是，青玄散人所修功法特殊，其陨落后残存的‘混沌衍生’气息，历经数百年，或许早已与碎片所在之地的环境、与寂灭锋锐之力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交织。你的刺激，加上你自身也带有特殊气息（他深深看了陈文一眼），可能无意间…激活或者吸引了一丝不该存在的‘印记’，附着在了碎片之上。”
“印记？什么印记？”柳红缨忍不住问道，她也看出了守山人神色的凝重。
“一种…联系之印，或者说，牵引之印。”守山人沉声道，目光再次投向裂痕深处，“此印极其隐晦，若非老夫对镇山碑气息熟悉至极，又仔细探查，几乎难以察觉。它的作用…老夫推测，很可能是在碎片被带离原位，且经过特定手法（比如你之前的刺激）激发后，会与裂痕深处的某个存在…产生微弱的共鸣或指向。”
“裂痕深处…异物核心？！”陈文脱口而出。
守山人缓缓点头：“很可能。此印并非恶意禁制，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标记’或‘呼朋引伴’。或许是当年炼制者留下的后手，或许是漫长岁月中自然形成。但无论如何，带着这块带有印记的碎片留在刀疤山附近，尤其是界碑亭这里，就像是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虽然光亮不大，却可能让深处某些敏感的存在…感应到‘同类’或‘异动’的气息。”
仿佛是为了印证守山人的话——
嗡……
一声低沉、悠长、仿佛从大地最深处、从山体骨髓里传来的…叹息声？不，更像是某种庞大存在无意识的呼吸，或是沉重锁链摩擦山岩的轻响，隐隐约约，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山体和雾气，传到了界碑亭附近！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直抵灵魂的沉重与苍凉，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苏醒感？
守山人脸色骤变！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神中，首次出现了清晰的震动与…一丝忌惮？他猛地转身，面向刀疤山那道巨大的裂痕方向，腰间青铜小钟无风自动，发出“叮”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脆的鸣响，将那隐隐传来的低沉声波抵消、驱散。
柳红缨和影枭也瞬间绷紧了身体，如临大敌。陈文更是感到心脏猛地一跳，右肩伤口处的湮灭之力仿佛也受到刺激，微微躁动了一下。
“它…被惊动了？”陈文涩声问。虽然守山人没说“它”是什么，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不是完全苏醒。”守山人紧紧盯着裂痕方向，声音压得很低，“更像是在深度沉眠中，因为巢穴边的‘小石子’被挪动，而本能地翻了个身，或者…做了一个短暂的梦呓。但这也足以说明，你带回来的这块碎片，上面的印记，确实引起了深处那东西的细微反应。”
他收回目光，看向陈文手中的碎片，眼神复杂：“碎片必须处理。上面的印记必须设法掩盖或剥离，否则留在身边，迟早会引来更大的麻烦。而且…你们也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前辈！”柳红缨急了，“您答应过，只要取回碎片，就救治石昊和阿禾！他们…”
“老夫并非食言之人。”守山人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救治之法，老夫依然会给。但此地已不宜久留。碎片异动，已引起深处注意，虽然暂时平息，但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界碑亭的庇护并非绝对，尤其是对带有‘标记’的碎片和你们这些与碎片有过接触、身上也带着特殊‘味道’的人。”
他快速做出决断：“老夫会先兑现部分承诺，以‘山魄玉髓’和‘定魂香’稳住两位伤者根本，延缓伤势恶化。然后，你们必须立刻离开刀疤山范围，至少远离百里之外，找一处安全隐蔽之地暂时落脚。”
“那彻底救治…”陈文追问。
“彻底救治‘界外湮痕’和‘初曦之体’本源之伤，需要特定的环境和宝物，非一日之功，也非此地所能提供。”守山人看着陈文，“老夫可以给你们指一条明路，但能否走到，能否求得救治，要看你们自己的造化。”
“请前辈明示。”陈文抱拳，态度恭敬而坚定。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不会放弃。
守山人沉吟片刻，道：“往东七百里，出这片荒芜山域，有一处名为‘百草川’的地界。那里灵气相对充沛，草木繁盛，多有医修、丹师聚集，更有几个以医术和灵植闻名的小型宗门与世家。其中，位于川北‘落霞谷’的‘杏林斋’，斋主‘苏木先生’医术通玄，尤擅处理各种疑难杂症、异力创伤，且其人品性高洁，有教无类，或许有办法救治你的同伴。但此人行踪不定，脾气也有些古怪，能否见到，能否请动他出手，要看机缘。”
百草川…落霞谷…杏林斋…苏木先生。陈文将这信息牢牢记在心里。
“至于你，”守山人的目光落在陈文右肩，“你肩上这湮灭之力，精纯而顽固，寻常医术难解。或许…你可以尝试在百草川寻找‘净灵炎池’或‘地脉石乳’，借其纯净温和的天地灵机，辅以自身功法，徐徐化之。但能否根除，老夫亦无把握。此外，你体内新侵入的寂灭锋锐之气，老夫刚才给的药丸可暂时压制，但需尽快寻找纯阳或厚土属性的灵物调和化解，否则积郁成痼，后患无穷。”
信息量很大，前路依然艰难，但至少有了明确的方向。
“多谢前辈指点。”陈文真诚道谢。守山人虽然看似冷酷，实则已经给了他们最大的帮助和指引。
守山人摆摆手，不再多言。他先是取出一截拇指粗细、颜色枯黄、却散发着淡淡宁神清香的木条（定魂香），以及一个巴掌大小、温润如玉、内里仿佛有乳白色光晕流转的玉瓶（山魄玉髓），交给了柳红缨，并详细交代了用法。
定魂香需点燃，置于伤者鼻端三寸处，以其烟气稳固神魂，隔绝外邪侵扰。山魄玉髓则需每日一滴，化入灵水喂服，滋养肉身本源，修复损伤。
柳红缨和影枭立刻照做。点燃的定魂香散发出袅袅青烟，盘旋在石昊和阿禾口鼻之间，两人原本微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呼吸也更加平稳。山魄玉髓滴入清水后，化作乳白色的灵液，喂服下去，两人苍白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虽然依旧昏迷，但气息明显厚重稳定了许多。
效果立竿见影。柳红缨眼中露出喜色，看向守山人的目光也少了几分戒备，多了几分感激。
守山人则再次将注意力放回那块镇山碑碎片上。他接过碎片，盘膝坐下，将碎片平放在膝前，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一道道土黄色的、充满厚重镇压气息的符文从他指尖飞出，如同灵蝶般没入碎片之中，尤其是重点覆盖向那片暗金微染的区域。
他在尝试封印或剥离那诡异的印记。
过程显然并不轻松。守山人额角渐渐渗出汗水，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肃穆。碎片时而有土黄光芒亮起，时而又有一丝极淡的暗金光泽挣扎闪烁，两者相互消磨、对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凝而紧张的气息。
陈文等人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守山人才缓缓收功，长吁一口气，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碎片表面的土黄符文已经隐去，那片暗金区域的颜色似乎也黯淡了许多，几乎与周围石质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但守山人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
“印记暂时被老夫以‘封山印’压制、掩盖了。”守山人道，语气依旧凝重，“但并未根除。此印似有灵性，与深处联系极深，强行剥离恐引发不可测反噬。如今只能掩盖其波动，使其在短时间内不会主动‘示警’。你们带着碎片速速离开，在找到彻底解决办法之前，尽量避免在靠近类似‘刀疤山’这种拥有强大寂灭、混沌或空间特性力量的地方长时间停留，以免印记被环境再次激发。”
他将处理过的碎片还给陈文：“此物对你或许也有用处。镇山碑虽碎，但其材质特殊，蕴含精纯山岳镇压道韵，长期携带参悟，对稳固心神、锤炼意志有益。关键时刻，或许也能当作一件防御异宝使用，但切记，不可再轻易激发其核心镇压之力，以免引动印记。”
陈文郑重接过，收入系统空间更深处，以额外积分加强了隔离。
“事不宜迟，你们这就动身吧。”守山人站起身，下了逐客令，“往东走，穿过前面那片‘枯骨林’，再翻过两座荒山，便可逐渐脱离刀疤山的影响范围。途中或有妖兽、险地，需自行小心。”他顿了顿，补充道，“若真能到达百草川，见到苏木先生，可提一句‘刀疤守山客所言’，或能增加几分可信度。”
这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了。
陈文三人再次郑重道谢。柳红缨背起阿禾，影枭扶起石昊（用简易担架），陈文则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准备上路。
就在他们即将转身离开界碑亭时，守山人忽然又开口，声音低沉：“小子。”
陈文回头。
守山人看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光芒闪过：“你身上秘密不少，际遇奇特。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好自为之。他日若真能化解身上诸般麻烦，修为有成…或许，我们还有再见之日。”
这话语焉不详，却似有所指。
陈文深深一揖：“晚辈铭记。前辈保重。”
不再多言，四人（两人昏迷）带着沉重的希望与未卜的前程，踏上了向东的路途，渐渐消失在逐渐浓密的山雾与嶙峋的山石之间。
守山人独立亭中，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不见，他才缓缓收回目光，再次望向刀疤山那道狰狞的裂痕。
低声的、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叹息，随风飘散：
“混沌衍生…天外异物…青玄散人…还有这个身怀奇异道韵的小子…沉寂数百年的刀疤山，因果线似乎又开始扰动了吗…山雨欲来啊…”
他抬手，轻轻抚摸着腰间那口冰凉的青铜小钟。
钟身微颤，发出无声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