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渭水,看似平静地流淌,水下却暗藏着足以改变河床走向的激流。自那日朝堂上以兵事方略为引,与吕不韦进行了一次无声却激烈的短兵相接后,嬴政仿佛又回归了深宫的沉寂。然而,这沉寂并非退缩,而是将所有的锋芒与算计,都敛入了更深的阴影之中。
接下来的两年,嬴政在公开场合出现的频率似乎降低了。朝会之上,他大多时候只是端坐倾听,如同一个恪守礼制的符号。吕不韦依旧把持着大部分政务,其门下官员的气焰在某些领域甚至更加嚣张。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每当吕不韦一党试图推动明显有利于自身而损害国家利益或触犯秦法的政策时,总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阻力。
有时,是某位宗室老臣突然引经据典,以祖制相抗;有时,是军方一位靠军功晋升的将领,以影响战力为由直言反对;有时,甚至是吕不韦门下某个看似不起眼的官员,在关键时刻提出一个看似“补充”,实则完全颠覆原议的细节。这些阻力看似分散,不成体系,却总能恰到好处地打在吕不韦政策的七寸上,让其难以顺畅推行。
吕不韦心知肚明,这一切的背后,都隐约晃动着那个深居宫中的年轻君王的身影。嬴政不再与他正面冲突,而是化身为一个无处不在的“影子”,利用两年来的布局,巧妙地调动着朝堂上各种非吕氏的力量,形成了一张无形的制衡之网。他手中的“利刃”,不再是激烈的言辞,而是精准的人事安排、对法度的极致运用以及那份超越年龄的耐心。
嬴政将大量的时间,转移到了甘泉宫。这里远离咸阳宫的核心区域,更为僻静,也便于他进行一些不为人知的安排。
他召见对象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和深化。不再仅仅是李斯网络中的“寒士”或中立官员,他开始有选择地召见那些精通律法、算学、工造、水利甚至农桑的专门人才。召见时,他不再仅仅是倾听,而是会提出极其具体、甚至堪称刁钻的问题,要求对方给出基于数据和事实的解答。他让李斯组织人手,将秦国各地上报的户籍、垦田、赋税、刑狱、仓储等数据进行系统性的整理、核对与分析。
“寡人要知道的,不是‘大概’、‘或许’,而是确切的数字,是背后的因果。”他对李斯如是说。混沌珠赋予他的强大记忆与逻辑能力,让他能迅速消化这些海量信息,并从中发现规律、找出潜在的问题。他开始在心中勾勒一幅远比任何地图都更为精细的秦国“内政图谱”,哪里粮仓空虚,哪里刑狱积压,哪里水利失修,哪里吏治腐败,他都了然于胸。这为他未来亲政后,进行精准施政和改革,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甘泉宫后的山林,成了他私人的演武场和兵棋推演室。蒙恬受密诏,时常以“汇报边情”或“切磋骑射”为名前来。嬴政不仅与他研讨兵法阵型,更对军中的人事、装备、训练、后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从蒙恬那里,详细了解军中各派系的渊源、主要将领的性格能力、以及军队运作的实际困难。
同时,他开始系统性地学习剑术与弓马。教授者并非宫中的普通教习,而是蒙恬秘密引荐的、出身行伍、经验丰富且绝对可靠的老兵。训练极其严苛,嬴政的身上时常添上青紫与擦伤,但他从不吭声,眼神中的狠厉与专注,让那些见惯了生死的老兵都暗自心惊。混沌珠对身体的滋养和强化,让他进步神速,力量、耐力、反应速度都远超常人。
他还让李斯秘密搜集了山东六国所有重要将领、谋士的详细资料,包括其出身、战绩、用兵风格、性格弱点乃至人际关系。他将这些信息与脑中那幅“内政图谱”相结合,在沙盘上进行无数次推演,模拟着未来东出函谷、扫灭六国的各种可能。
两年的深耕,嬴政自身在飞速成熟,而他胸前的混沌珠,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它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汲取和解析,似乎与嬴政的意志结合得更加紧密。当嬴政专注于分析数据、推演战局时,珠子会辅助他进行超高速的运算;当他决断某事、心意坚决时,珠子会传来一种冰冷的共鸣,仿佛在强化他的意志。
然而,这种深度绑定也带来了新的“需求”。混沌珠对能量的渴求似乎更大了。寻常的饮食和休息已难以完全满足它。嬴政发现,当他处理复杂政务、进行高强度思考或身体训练后,珠子会传来一种隐晦的“饥饿感”。起初,这种饥饿感可以通过汲取自然界中游离的微弱能量(如日月精华、地脉之气)来缓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需要更“精纯”的能量。
一次,一名被安插在吕不韦门下、却因行事不密而被察觉的暗桩,在被吕不韦的人秘密处决前,拼死传出最后一条消息。当嬴政读到那以血写就的简牍时,胸中涌起的并非仅仅是愤怒,还有一丝……冰冷的悸动。混沌珠仿佛嗅到了那忠诚灵魂在消散前释放出的、混合着绝望与决绝的强烈精神能量,传来一股清晰的吸摄之意。
嬴政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但那一刻的体验,让他意识到,混沌珠的“食粮”,可能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和……危险。它似乎在引导他,走向一条更为孤绝、也更为强大的道路,但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他尚不清楚。
秦王政三年冬,一场大雪覆盖了咸阳。
吕不韦的权势依旧显赫,但其内部,因嬴政持续不断的制衡与分化,已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裂痕。一些非核心的官员开始暗中向李斯示好,以求留条后路。军中,以蒙恬为代表的新生代将领,对吕不韦插手军务、安插亲信的行为愈发不满。
华阳太王太后年事已高,对朝政的影响力逐渐减弱,但她与嬴政之间因共同制衡吕不韦而形成的默契依然存在。楚系外戚在失去华阳的绝对支持后,部分人开始转向讨好嬴政,部分人则与吕不韦更加紧密地捆绑。
嬴政站在甘泉宫的高处,望着银装素裹的城池。雪花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瞬间消融,不留痕迹。
李斯悄步上前,低声道:“大王,刚得到密报,吕不韦似乎……与太后(指赵姬)宫中的某些人,往来渐密。”
嬴政的目光骤然一凝,如同冰锥刺破雪幕。他母亲赵姬,自归秦后,虽尊为太后,却因当年被弃的隔阂和自身性格的转变,与嬴政并不亲近,多数时候深居简出。吕不韦将手伸向那里,意欲何为?
“知道了。”嬴政的声音比这冰雪更冷,“看来,我们的‘仲父’,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抬起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化作一滴冰冷的水珠。
两年的蛰伏,他已经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摸清了对手的脉络,也编织好了收网的绳索。吕不韦与赵姬的接触,或许是一个危机,但也可能是一个……一举铲除这个权臣的绝佳契机。
“传蒙恬。”嬴政淡淡吩咐,“雪停之后,寡人要巡视蓝田大营。”
风暴来临前的最后一片雪花,已然落下。年轻的秦王,即将结束他的蛰伏,亲手拉开一场彻底清算的序幕。咸阳宫上空积聚了两年的阴云,终于到了电闪雷鸣的时刻。属于秦王嬴政的时代,即将以最激烈的方式,真正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