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室殿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凝固在空气中的恐惧与揣测。群臣们几乎是踮着脚尖,屏着呼吸逃离了这片被天光与帝王之怒双重笼罩的是非之地。偌大的宫殿顷刻间空荡下来,唯有几个面色惨白的内侍,战战兢兢地开始收拾残局,动作轻得如同鬼魅。
卫绾站在原地,脚下冰凉的酒液浸湿了袜履,那点寒意顺着脚踝丝丝缕缕地往上爬。他没有动,目光落在殿门外那片被光幕映照得异常明亮的夜空,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刘彻最后那句低语,如同鬼魅的呓语,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是提醒?是警告?还是……一种宣告?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意识到自己绝不能在此久留。天子震怒未消,胶东王心思莫测,他这位太子太傅,此刻便是风暴眼中最显眼的那片落叶。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整了整有些歪斜的冠带,尽量让自己的步伐显得沉稳,快步走出了温室殿。
殿外的寒风立刻包裹了他,带着光幕洒下的、毫无温度的辉光,吹得他官袍猎猎作响。宫道两旁值守的郎卫们,依旧挺立如松,但他们的眼神,却不自觉地向上瞟,看向那悬于头顶、亘古未有的奇景,脸上混杂着敬畏与茫然。
卫绾没有抬头去看那光幕,他低着头,几乎是逃也似的穿过一道道宫门。一路上,遇到的宦官、宫女,无不脚步匆匆,面色惊惶,偶有交头接耳者,见到他这位九卿重臣,立刻如同受惊的雀鸟般散开,噤声垂首。
压抑。整个未央宫都笼罩在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压抑之中。
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府邸,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那片诡异的天光与窥探的目光,卫绾才觉得稍微能喘过气来。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府中的仆从虽然依旧恭敬,但眼神闪烁,显然宫中的巨变和天上的异象,已经如同瘟疫般传开了。
他没有召见任何人,也没有点灯,只是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黑暗的角落里。窗外,光幕的光芒透过窗纸,在书房的地板上投下模糊而晃动的光斑,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他需要思考。
天幕为何偏偏在陛下宣布废太子的那一刻出现?展现刘荣的盛世,又展现他的惨死,最后留下那诛心的“汉武”二字……这究竟是何方神圣的手段?目的何在?
是为了保住刘荣?可那凄惨的结局,分明是催命符。
是为了扶持刘彻?那“汉武”的暗示,对年轻气盛的胶东王而言,是机遇,更是滔天的风险!
或者……这根本无关具体人选,只是上天对大汉国运的一次警示?警示他们,无论选择哪条路,都伴随着巨大的辉煌与同样巨大的代价?
卫绾感到一阵头痛欲裂。为官数十载,他自诩能洞察人心,揣摩上意,可眼前这局面,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这已非人力可以左右的棋局。
他想起了刘彻那双眼睛。清澈时如溪水,幽深时如古井。那转瞬即逝的诡异笑容,那意味深长的话语……
这位年轻的亲王,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单纯恭顺。他对这天幕,真的只是“震撼无比,难以索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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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诡异的天光下,长乐宫,长寿殿。
这里的气氛与未央宫的压抑截然不同,却同样凝重。
窦太后斜倚在锦榻上,虽然目不能视,但她的脸微微仰着,仿佛正“看”向殿外那片被窗棂分割的光幕方向。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放在膝盖上、微微蜷缩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馆陶长公主刘嫖坐在下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与激动,语速又快又急:“母后!您看见了吗?天意!这是天意啊!荣儿他……他本该是开创那般盛世的明君!都是栗姬那个贱人误了他,也误了陛下!如今上天垂象,看陛下还有什么话说!这太子,废不得!不仅废不得,还得好好安抚荣儿……”
窦太后沉默着,没有回应女儿连珠炮似的言语。
一旁伺候的宫女小心地禀报:“太后,陛下朝这边来了。”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刘启甚至来不及等内侍通传,便径直闯了进来,脸上犹带着未散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
“母后!”他声音干涩,带着寻求支柱般的急切,“这天幕……您……您可知这是何征兆?”
窦太后缓缓转过头,空洞的双眼“望”向儿子声音传来的方向,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历经风雨的沉静:“皇帝,老身眼睛瞎了,心却没瞎。天上挂了个什么东西,老身‘看’不见,但满宫的骚动,老身听得见。”
她顿了顿,语气转冷:“你急匆匆跑来,是想问老身,这天幕是吉是凶?还是想问,你这太子,还废不废得?”
刘启被母亲一语道破心思,脸上有些挂不住,闷声道:“儿臣……儿臣只是觉得此事太过蹊跷!偏偏在此时出现,又偏偏展现刘荣……这分明是有人暗中作祟,意图搅乱朝纲!”
“作祟?”窦太后轻轻哼了一声,“谁能有这般通天的手段,在未央宫上空弄出这般景象?皇帝,你是在自欺欺人。”
刘嫖立刻接口:“正是!陛下,天意昭昭,不可违逆啊!荣儿既是天命所归,您就当顺应天意……”
“天命?”窦太后打断了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厉色,“天幕也显示了荣儿的结局!‘若无废立,此即汉武’!你们只看到那前半段的煌煌盛世,就没看到后半段的凄惨收场吗?!‘汉武’!这谥号是能轻易担得起的吗?那是要开疆拓土,是要折腾得天下不宁的!”
她猛地一拍榻沿,震得几案上的茶盏叮当作响:“我大汉立国至今,崇尚的是黄老无为,与民休息!文景之治,靠的是清静守法,不是穷兵黩武!那天幕里的盛世看着好看,底下要流多少血,要耗费多少民力国力?你们想过没有!”
刘启和刘嫖都被老太太这突如其来的疾言厉色镇住了。
窦太后喘了口气,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皇帝,你是天子,承高祖、文帝之基业,当以江山社稷安稳为重,以百姓休养生息为重!储君之位,关乎国本,确需慎重。但决不能只因这来历不明、吉凶难料的天象就轻易动摇!今日你能因它废立,明日它若显示别的,你又当如何?帝王之心,岂能受制于这虚无缥缈之物?”
她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给老身记住了,这天下,是刘氏的天下,是活人的天下,不是那天上光幕的天下!”
刘启脸色变幻,母亲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部分因天象而产生的动摇,也激起了他作为帝王的本能警惕。是啊,若帝王权威需仰仗天象来解释、来维护,那他与巫祝何异?
他深吸一口气,躬身道:“母后教训的是,儿臣明白了。”
刘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窦太后一个“看不见”却凌厉无比的眼神逼了回去。
“都下去吧。”窦太后疲惫地挥了挥手,“老身累了。皇帝,管好你的未央宫,弹压流言,稳定人心。至于那天幕……且看着吧。”
刘启诺诺称是,与一脸不甘的刘嫖退出了长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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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一处偏僻的宫苑角落。
几个身影隐在建筑的阴影里,低声而急促地交谈着。他们是太子舍人、洗马等东宫属官,刘荣被囚,他们如同无头苍蝇,惊惧万分。
“天意明明向着太子!陛下为何……”一人愤懑不平。
“慎言!”另一人连忙打断,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天意难测,那结局……唉!”
“如今太子被囚北宫,我等该如何是好?是否该联络朝中大臣,联名上奏?”
“不可!陛下正在盛怒之下,此时出头,无异于飞蛾扑火!”
“难道就坐视太子……”
“稍安勿躁。”一个较为年长的属官压低声音,“天幕既现,事情便有转机。陛下虽怒,但心中岂能无惑?我等现在要做的,是稳住,是等待。切记,不可轻举妄动,授人以柄!”
众人沉默下来,脸上写满了焦虑与无奈。抬头望去,那光幕依旧无声地悬着,柔和的光芒此刻在他们眼中,却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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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王暂居的宫室内,烛火通明。
刘彻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窗外,光幕的光芒将他年轻的脸庞映照得半明半暗。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兴奋,也无恐惧,只有一种极致的冷静。
他缓缓抬起手,伸向窗外,仿佛要去触摸那遥不可及的光幕虚影。指尖在冰凉的空气中停留。
“汉……武……”他极轻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低得如同梦呓。
嘴角,那抹曾在温室殿出现过的、微不可察的弧度,再次悄然浮现。这一次,清晰了许多。
那不再是玩味,不再是探究,而是一种……确认,以及一种压抑着的、火烫的野望。
他的目光,穿透了窗纸,穿透了宫墙,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波澜壮阔、却又杀机四伏的未来。
夜更深了。
未央宫署衙内,钦天监的官员们如临大敌,设下香案祭坛,记录着光幕的每一丝细微变化,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官袍。
长安城的街巷里,百姓们聚集在户外,对着天幕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各种荒诞不经的流言如同野火般蔓延。
未央宫北,那座被称为“暴室”的冷宫深处,隐约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而横亘天际的光幕,依旧沉默地散发着永恒般的光芒,静静地,冷漠地,注视着这座帝国心脏的混乱与不安。
它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每个人的心头。
它更像一个无声的漩涡,正将越来越多的人,卷入那不可知的命运洪流。
卫绾坐在黑暗的书房里,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代表宫廷下钥的沉重钟鼓声,知道这个漫长的、足以改变一切的夜晚,还远未结束。
风暴,才刚刚开始积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