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内的空气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景帝刘启的病榻前,暗流已化为近乎公开的角力。
窦太后几乎每日都派人至宣室殿“探病”,言语间不离梁王刘武“忠孝仁勇”,“可托付社稷”。而刘启,在病痛的折磨和对亡国预言的恐惧中,意志时清醒时昏沉,迟迟无法落下最后的决断。
丞相卫绾如坐针毡。他既担心梁王上位后清算旧账,又害怕一直暗中监控的胶东王真铤而走险。那道来自北军中层的、关于“胶东王异动”的模糊警告,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他不敢直接禀告病重的皇帝,怕引发不可控的后果,只能加派人手,更加严密地监视胶东王宫和北军动向,同时暗中梳理自己在军中的关系,以求自保。
而被软禁的刘彻,则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困兽。韩嫣带回的消息不容乐观,军中旧部大多态度暧昧,无人敢轻易响应这风险极高的“大事”。时间,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殿下,不能再等了!”韩嫣眼中布满血丝,“据宫中眼线密报,陛下……陛下可能就在这几日!一旦窦太后拿到遗诏,梁王使者入京,我等皆为鱼肉!”
刘彻站在窗前,望着宫墙外灰暗的天空,天幕早已消失,但那“三世而亡”的判词却如同诅咒,日夜啃噬着他。是坐以待毙,背负着亡国罪人的污名死去?还是拼死一搏,哪怕身败名裂,也要争那一线生机?
他猛地转身,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传令我们所有的人,做好准备!一旦……一旦宫中有变,立刻控制宫门,尤其是长乐宫与未央宫之间的复道!无论如何,绝不能让梁王的使者,或者窦太后的诏书,轻易进来!”
这是一场赌上一切的豪赌,赌的是皇帝驾崩那一瞬间的权力真空。
与此同时,南方容家村的宁静也被打破了。
当地郡守接到了来自长安的密函——并非直接关于“容留”,而是丞相府下令,严查各郡县“来历不明、聚拢流民、颇有声望者”,以防“妖言惑众,动摇地方”。郡守自然想起了那个县令报告中提到的“隐士容留”。
一队郡兵在一个阴沉的日子里,来到了容家村。他们态度还算客气,但要求“容留”先生前往郡府“问话”。
村民们自发地聚集起来,沉默地挡在“容留”的茅屋前。他们不懂朝堂大事,只知道这位先生来了之后,他们有了水渠,有了存粮,孩子能识字,病了有药医。
刘荣(容留)看着眼前这些质朴而坚定的面孔,心中暖流涌动,却也深知危机已至。他若反抗,势必连累这些无辜村民;他若顺从,身份恐将暴露,假死之事一旦拆穿,便是欺君大罪,不仅自己难逃一死,更可能给长安那边仍在挣扎的、他并不知晓的弟弟刘彻,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因为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刘彻的阴谋)。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坦然走出,接受命运。
突然,一骑快马狂奔而至,马上骑士风尘仆仆,竟是那名一直暗中追随他的旧日东宫属吏!他无视郡兵惊疑的目光,径直冲到刘荣面前,滚鞍下马,将一封密信塞入刘荣手中,压低声音,急促道:“殿下,长安急变!陛下……恐不久于人世!胶东王似欲行动,京城大乱在即!此地已不安全,速走!”
信息如惊雷炸响!父皇病危!彻弟要兵行险着!长安将乱!
刘荣瞬间明白了,郡兵前来,并非是针对他身份的探查,而是这场席卷帝国的风暴,已然波及到了这偏远的角落!他此刻的抉择,不仅关乎自身,更可能影响到整个帝国的走向!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密信,又看了一眼面前惶惑的郡兵和坚定的村民,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就在刘荣面临抉择的几乎同一时刻,未央宫内的丧钟,凄厉地敲响了!
景帝刘启,驾崩!
宣室殿内顿时一片混乱!哭声、脚步声、压抑的惊呼声响成一片!
几乎在钟声响起的同时,胶东王宫的大门被猛地撞开!刘彻身着暗甲,在韩嫣及少数心腹死士的护卫下,如同利剑般冲出,直扑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的关键通道——复道!他要抢占这道咽喉,阻止任何来自长乐宫的“旨意”!
而长乐宫中,窦太后在听到钟声的刹那,浑浊的盲眼中爆发出惊人的锐利,她厉声喝道:“速传梁王使者!请皇帝遗诏!” 她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只等这一刻。
北军之中,得到韩嫣密信的将领还在犹豫,而忠于丞相、或得到窦太后暗示的其他将领,也已开始调动兵马。长安城的街巷间,马蹄声、甲胄碰撞声骤然密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
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政变,在景帝驾崩的瞬间,轰然爆发!
而远在南方的刘荣,在接到密报、权衡利弊的瞬间,做出了一个改变一切的决定。他没有选择逃离,而是转向那带队的郡兵都尉,朗声道:
“我随你们去郡府。但在那之前,请都尉速将此信,以最快速度,送往丞相卫绾手中!” 他递出的,并非求饶信,而是一封以“前太子刘荣”的口吻,写给丞相卫绾的密信!信中,他承认自己假死脱身,坦言此举实为避开储位纷争,免蹈天幕覆辙,并恳请卫绾以国事为重,在陛下驾崩、社稷危难之际,务必稳住朝局,阻止兄弟相残,建议立刻拥立一位年长仁厚的宗室(他隐晦地排除了梁王和刘彻)为先帝守灵,再议继统之事!
这是他作为“已死”之身,所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干预。他赌卫绾的忠心和理智,赌这位老臣在得知真相后,会做出最有利于帝国稳定的选择。
信使带着这封足以石破天惊的密信,狂奔向北方的长安。
而刘荣自己,则坦然走向郡兵,走向那未知的囚笼。他知道,当这封信抵达长安之时,无论结局如何,他“容留”的身份,乃至他刘荣的人生,都将彻底改变。
真假太子的命运,在这一刻,通过这封密信,再次紧密地、也是致命地纠缠在了一起。
北方的长安,刀兵已起。
南方的郡府,囚车待发。
帝国的天空,乌云压顶,雷霆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