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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沉浮,像陷在黏稠温热的深海里。四周是均匀的、擂鼓般的闷响,一声一声,有力地搏动着,带来一种奇异的安稳和束缚感。没有光,只有无边无际的暖意和包裹。
李承乾有些恍惚。他最后的记忆是东宫那场大火,浓烟呛入肺腑,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紧心脏,还有承乾殿外,那些模糊的、属于他父皇李世民的身影……疼,悔,恨,不甘……诸多情绪早已在时间,或者说,在这片温暖的虚无里被碾磨得稀薄。他好像已经“想”了很久,又好像只是混沌的一瞬。
直到一股无法抗拒的挤压力量从四面八方传来,推搡着他,逼迫他朝一个明确的方向移动。温热的液体涌动,那擂鼓声更急了,还夹杂着女人压抑的痛呼,远远近近,嘈杂的人声。
不对劲。
他猛地一个激灵,前世身为大唐太子的清晰记忆潮水般涌回,同时带来的是一种荒谬绝伦的认知——这挤压,这通道,这温度……
没等他想明白,一股冷冽的空气猛地侵入,随之而来的是刺目的光亮,即使紧闭着眼皮也能感受到的炽白。屁股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他下意识想怒斥“何人敢犯上”,出口却成了一声嘹亮、甚至堪称中气十足的婴儿啼哭。
“哇——!”
“生了!生了!是个皇子!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喜悦的女声有些失真地钻入耳朵。
陛下?娘娘?
李承乾努力想睁开眼,视线却一片模糊,只有晃动的光影和几个凑近的、轮廓柔和的人脸。身体被柔软的布帛包裹起来,擦拭,动作小心翼翼。他被托举着,移动着,然后,落入一个带着淡淡血腥气、却又无比温暖柔软的怀抱。
“我的孩儿……” 声音虚弱,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无限的怜爱。这声音……母后?长孙皇后?
李承乾心脏狂跳,努力聚焦视线,终于看清了低头凝视他的女子。汗湿的鬓发贴在苍白的脸颊,眉宇间是浓浓的倦色,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盛满了初为人母的欢喜和温柔,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是母后。年轻了许多的母后。
那么……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不听使唤的脖颈。
一张棱角分明、英俊迫人的脸映入模糊的视野。男人穿着常服,但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严几乎凝成实质,此刻却混杂着毫不掩饰的激动、紧张,甚至是一丝笨拙的好奇。他的目光紧紧锁在襁褓上,又看向榻上的妻子,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婴儿,又在半空停住。
父皇。贞观初年的父皇。
李承乾的脑子“嗡”地一声。不是做梦,不是濒死的幻觉。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了最初,成了这个刚刚降临人世、被命名为“李承乾”的婴儿。
前世种种,电光石火般掠过心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太子生涯;对父皇威严既敬且畏,又渴望认可的扭曲心结;腿疾带来的自卑与暴戾;对李泰那厮日渐受宠的不甘与怨恨;最终在侯君集等人的撺掇下,行差踏错,身败名裂,自绝于父母宗庙之前……
凭什么?
一股强烈的、近乎暴虐的情绪猛地冲垮了初生的茫然。凭什么他李承乾就要活得那么累?凭什么要背负那么多期待,忍受那么多比较,最后落得那般下场?就因为他生为嫡长子,是“承继皇业,总领乾坤”的储君?
去他的储君!去他的礼法规矩!
这一世,他不要再做那个小心翼翼、讨好所有人的李承乾。他受够了!
几乎是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灵魂深处,一点冰冷却又温润的奇异触感悄然浮现。那并非实体,更像是一种“存在”的确认。浩瀚,古老,蕴藏着难以言喻的混乱与秩序。一段模糊的信息流随之注入他的意识——混沌珠?伴生至宝?内含混沌,自衍乾坤,万法不侵,诸邪退避?听起来玄乎其玄。
李承乾没心思深究这劳什子珠子具体有什么用。他只捕捉到最关键的一点:这东西,似乎、可能、大概……很厉害?能让他不必再惧怕任何权威,不必再委屈自己?
够了。这就够了。
狂喜和一种近乎解脱的肆意,瞬间淹没了他。他看着眼前年轻帝后脸上纯粹的、对新生命的爱怜,忽然咧开没牙的嘴,“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婴儿细嫩的嗓音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点……渗人。
李世民和长孙皇后俱是一愣,对视一眼,随即都笑了。长孙皇后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鼻尖:“这孩子,倒是爱笑。”
李世民也放松下来,终于小心地用一根手指碰了碰婴儿的脸颊,触感柔腻温软,让他刚毅的眉眼彻底柔和下来:“声音洪亮,眉眼有神,是我李家的好儿郎!承乾……承乾……这个名字,望你担得起。”
担得起?李承乾心里嗤笑一声。这辈子,他偏要担不起!不仅要担不起,还要把这“承乾”二字,搅得天翻地覆!
他眼珠转了转,模糊的视野里,瞥见李世民腰间悬挂的一枚蟠龙玉佩,莹润生光。他忽然伸出胖乎乎、软绵绵、根本不受控制的小手,朝着那玉佩的方向,胡乱地抓挠了一下,嘴里发出“啊啊”的含糊音节。
“哟,这小子,刚出生就知道要好东西了?”李世民见状,非但不恼,反而龙颜大悦,觉得儿子颇有眼光,像他。他解下那枚跟随自己多年的玉佩,放在李承乾的小手边。李承乾却嫌弃地挪开手,继续朝空中虚抓,方向……似乎是李世民头上那顶象征帝王身份的、隐约可见的冠冕。
长孙皇后掩口轻笑:“陛下,这孩子……胆子大得很呢。”
李世民怔了怔,看着儿子那执拗挥舞的小胳膊,眼里掠过一丝复杂,但很快被更浓的笑意取代:“无妨!雏凤清声,自有其志!朕的嫡长子,眼光高些,有何不可?”
李承乾心里翻个白眼。谁要你的破冠冕?小爷我是在活动筋骨!顺便,提前给你们打个预防针——这辈子,别想用那些条条框框来套我!
混沌珠在他灵魂深处,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无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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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丽正殿侧殿。
时光如漏,对于婴儿而言,更是吃了睡、睡了吃的混沌流转。李承乾却过得“忙碌”异常。
他花了大量时间“研究”自己灵魂里那枚混沌珠。这东西安静得像个死物,除了最初那点感应,再无动静。他也试着“驱动”或“沟通”,结果都是泥牛入海。唯一的不同是,他似乎比寻常婴儿精力旺盛得多,哭起来嗓门能掀翻屋顶,笑起来又能让乳母宫女们心肝乱颤。
当然,更多时候,他是在实践自己“混世魔王”的初期规划——怎么让伺候的人头疼,怎么让来看他的父皇母后“印象深刻”。
比如,拒绝所有试图让他按照“标准流程”作息的行为。白天呼呼大睡,晚上精神抖擞,瞪着乌溜溜的眼睛,谁哄都不睡,非要人抱着在殿里转圈,看檐角的风铃,看窗纱上的树影。乳母张氏是个好脾气的,也被折腾得眼下一片乌青,私下跟宫女叹气:“小殿下这精气神,怕是天上星君下凡哩,不循常理。”
比如,对食物极其挑剔。同样是牛乳,温度稍偏一点也不行,喂的时机不对就吐泡泡抗议。一次长孙皇后亲自来看他,试着喂了半勺特调的羹汤,他咂摸两下,小脸一皱,“噗”一声全喷在了母后绣着凤纹的衣襟上,然后看着母后错愕的表情,开心地手舞足蹈。长孙皇后哭笑不得,点点他的额头:“你这磨人精。”
再比如,表达喜恶极其直接。喜欢某个宫女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就拽着她的衣袖不放;讨厌某个内侍身上隐约的汗味,那人一靠近就瘪嘴欲哭。前太子太师、现任的什么少傅提前来“感受氛围”,隔着帘子说了几句“自古储副,居于春宫,仁孝为本”之类的车轱辘话,李承乾在里面听得烦,抓起枕边一个软布玩偶(李世民赏的,丑了吧唧的老虎造型),用尽吃奶的力气往外一扔。软布老虎轻飘飘落地,没什么杀伤力,却让外间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少傅大人的脸色想必精彩。
这些“事迹”自然传到了李世民耳朵里。奏对间歇,李世民偶尔会问起:“承乾今日如何?”
贴身宦官王德小心翼翼,拣好听的说:“小殿下活泼健壮,食量渐增。” 顿了顿,还是补充一句,“就是……格外有主见些,夜里清醒的时候多,乳母们轮番守着。”
李世民批阅奏章的手不停,嘴角却微微扬起:“有主见好。唯唯诺诺,非帝王家子。让他闹,东宫还怕他闹翻天不成?”
话是这么说,但李世民心里也纳罕。这孩子,活泼得有点……超乎寻常?他想起承乾抓周时的情景。
那日,丽正殿布置得喜庆隆重。地毯上摆满了各式物件:典籍(《孝经》、《论语》)、笔墨、算盘、弓箭、小木剑、金银珠玉、甚至还有一方小小的印玺模型。宾客满堂,长孙皇后抱着穿戴一新的李承乾,眉眼含笑。李世民坐在主位,目光隐含期待。
李承乾被放在地毯中央,乌黑的眼珠四下转动,看着周围一张张笑脸和琳琅满目的东西。按照前世模糊的记忆和这辈子的预谋,他慢吞吞地爬动起来。
在众人瞩目下,他先是一巴掌拍开了最显眼的《孝经》,书册“啪”地歪到一边。四周顿时一静。他浑然不觉,又爬到那柄装饰精美的小木剑前,拿起来,看了看,然后……“咔吧”一声,试图用还没长齐的牙去咬剑柄,发现咬不动,随手就扔到了身后,差点砸到一位宗室老王的脚面。
接着,他无视了弓箭和算盘,对金银珠玉也只是瞥了一眼,最后爬到那方小小的印玺模型旁。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印玺,象征权柄。李世民的身子微微前倾。
李承乾伸出小手,抓住了印玺。殿内响起一片松气声和低低的贺喜“殿下抓得印玺,大吉之兆啊!”。然而,没等这贺喜声落地,李承乾抓起印玺,却不是搂在怀里,而是摇摇晃晃站起来——他刚学会站立不久——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手臂一抡,将那印玺模型像扔石头一样,“咻”地扔了出去!
模型划过一道弧线,“咚”一声,不偏不倚,砸进了殿角一只盛满清水的铜盆里,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满殿寂然。落针可闻。
李承乾站在原地,因为用力而小脸微红,看着铜盆里荡漾的波纹,似乎觉得很有趣,又“咯咯”地笑起来,还拍了拍手。
长孙皇后以袖掩面,肩膀微抖,不知是笑是窘。几位重臣面面相觑,眼神惊疑不定。这……这算什么?弃印于水?非吉非礼啊!
李世民脸上的笑容也僵了片刻,他看着殿中那个拍手笑个不停的胖儿子,眼神深邃。就在气氛近乎凝滞时,他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好!我儿臂力惊人,投掷精准!颇有朕当年驰骋沙场,飞箭取敌的风范!不拘泥于俗物,心性开阔,好!”
皇帝定了调子,殿内气氛才重新活络起来,只是那贺喜声里,多少都带了几分勉强和琢磨不透。
事后,李世民独处时,也曾对长孙皇后沉吟:“观音婢,承乾这孩子,是不是太过……跳脱了些?抓周之事,虽是小童嬉戏,亦可观其性情一二。”
长孙皇后为他斟茶,柔声道:“陛下,承乾尚在襁褓,能知何事?不过是觉得那印玺 shiny,扔着好玩罢了。孩童天性,率真烂漫,岂能以常理度之?陛下不也常说,为人君者,亦不可失赤子之心么?”
李世民握住她的手,叹了口气:“朕是怕……朕与你的嫡长子,天下多少眼睛看着。朕望他成器,又怕……拘束了他天性。” 他想起自己少年时的峥嵘岁月,何尝不是挣脱无数束缚才走到今日?对儿子,那份望子成龙之心背后,或许也藏着一丝不愿他重复自己当年隐忍坎坷的矛盾。
“陛下,” 长孙皇后依偎着他,“来日方长。有陛下悉心教导,有臣妾从旁看顾,承乾定会明白事理,不负圣望。眼下,就让他做个快快乐乐的孩子,又如何?”
李世民点点头,不再多言,只是心底那丝异样,终究是留下了。
李承乾可不管这些。抓周闹剧让他更加坚定了“混世”的决心。他继续在东宫“为非作歹”,混沌珠依旧沉寂,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比寻常婴孩结实得多,力气也大,偶尔不小心磕碰一下,连红痕都很快消失。这让他行事更加“肆无忌惮”。
转眼已是贞观三年春。李承乾虚岁已三,能跑能跳,口齿伶俐——过于伶俐了些。
这一日,春光晴好,李世民难得清闲,带了新贡的岭南荔枝来到丽正殿,想享受一下天伦之乐。长孙皇后正陪着李承乾在殿前铺了厚毯的廊下玩耍,几样精巧的木质玩具散落一地。
李承乾穿着一身杏黄色的小袍子,跑得脸蛋红扑扑的,看见李世民进来,也没像寻常皇子那样立刻规规矩矩行礼,只是停下来,歪着头,喊了一声:“父皇!” 声音清脆,却没什么敬畏。
李世民也不计较,笑着走过去,将他一把抱起举高:“承乾,看父皇给你带什么来了?”
李承乾被举在空中,视野开阔,咯咯直笑,手舞足蹈。待被放下,看见内侍捧上的红艳艳的荔枝,眼睛一亮,伸手就去抓。
“慢些,有核,父皇给你剥。” 李世民亲手剥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果肉递到他嘴边。
李承乾“嗷呜”一口吞下,鼓着腮帮子嚼,汁水从嘴角溢出。长孙皇后笑着用手帕替他擦拭。
“甜吗?” 李世民问。
李承乾用力点头,咽下果肉,忽然指着廊外湛蓝天空中,一轮淡淡显现的、几乎透明的月亮轮廓(白日见月,并不稀奇),语出惊人:“父皇,甜!但是,儿臣更想要那个!”
他胖乎乎的手指,坚定不移地指向天空中的月亮。
李世民剥荔枝的手顿住了。
长孙皇后擦拭的动作停下了。
周围侍立的宫人,全都屏住了呼吸,头埋得更低,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
想要……月亮?
李世民缓缓抬头,看了看那轮白日里的淡月,又缓缓低头,看向怀里儿子那双亮得惊人的、毫无玩笑意味的眼睛。这眼睛,清澈见底,却又似乎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执拗和……理所当然。
“承乾,” 李世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可知,月亮是什么?”
“知道呀!” 李承乾答得飞快,小脸一派天真无邪,“就是晚上挂在天上,亮亮的,圆圆的那个!父皇是天子,最厉害!一定能给儿臣摘下来的,对不对?”
他伸出两只小胳膊,搂住李世民的脖子,撒娇般地摇晃着:“儿臣就要嘛!现在就要!”
廊下一片死寂。只有春风拂过殿角铜铃,发出细碎的、冷清的声音。
长孙皇后的脸色微微发白,看着儿子,又担忧地看向丈夫。
李世民脸上惯常的、对待儿子时的温和笑意,一点点收敛起来。他看着李承乾,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这小小孩童的皮囊,看清内里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是童言无忌?还是……某种他尚未察觉的、惊人的妄念?
天子,就能摘月亮?
这话若传出去,让那些言官听见,让天下人听见,会作何想?会如何解读他李世民,解读这位刚刚抓周就“弃印于水”的嫡长子?
李承乾丝毫不惧,反而迎上李世民审视的目光,嘴角甚至咧开一个更大的、纯粹属于孩童的、却无端让人心底发毛的笑容。
他搂紧父皇的脖子,用周围人都能听清的音量,清脆地、一字一顿地重复:
“父皇,儿臣要那天上的月亮。您给不给呀?”
春风依旧,铜铃轻响。荔枝的甜香弥漫在空气中。
李世民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