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留下的木头老虎和几件破烂“兵器”,在丽正殿光洁的金砖地上摊了几天,像一块不小心滴落的、颜色不协调的污渍。李承乾没让宫人收拾,自己也没再去碰。它们就在那儿,每天早上他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晚上临睡前最后一眼也能看到。杏子红的记忆褪了色,只剩下这些粗陋的实物,证明那个鲜活的闯入并非幻觉。
胸口的内袋里,黑石和丝绦疙瘩依旧沉甸甸地贴着。但最近,李承乾更多时候会无意识地摩挲那块黑石光滑冰凉的表面。晋阳的石头,沾过血,有煞气。李恪的话像一颗种子,落进他心里那片沉寂的荒原,虽然没有立刻发芽,却让那片土壤的性质,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这块石头,不再仅仅是一件“验证”用的、沉默坚硬的物件,它背后好像连着一条模糊的、通往某个他未曾见过、却似乎更“真实”世界的线。那条线上,有风沙,有血,有父皇年轻时的脸,有被遗忘的旧物和……煞气。
煞气是什么?李承乾不太懂。但他想,大概是一种让人不舒服、想远离的东西。就像父皇对他做的“项链”的感觉?可父皇烧掉了他的“项链”,却把这块可能带着“煞气”的石头,遗忘在旧物堆里。
这有点矛盾。李承乾想不明白。他也不太费心去想。想不明白的事情很多,比如父皇为什么生气,比如为什么他被关着,比如外面那个鲜活的世界到底什么样。想多了,头会疼,心里那片荒原会更冷。
他更愿意把注意力放在眼前能“验证”的事情上。
比如,李恪说的“教他射弹弓”。
李恪果然又来了。这次间隔了四五天,他像只记吃不记打的小兽,忘记了上次母妃略带强硬的带走,依旧兴冲冲地,这次身后跟着的内侍手里,果然捧着一把崭新的、牛筋紧绷的小弓,还有一壶装饰漂亮的木箭——当然是没箭镞的。
“太子哥哥!看我的新弓!”李恪一进门就献宝,“父皇前日考校我背书,我背得好,父皇一高兴就赏的!比你的弹弓厉害多了!”他小脸上满是得意,接过内侍手里的弓,煞有介事地拉了个空弦,发出“嗡”的一声轻响。
李承乾正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一颗陶泥弹丸,闻言抬眼看过去。那把弓确实精巧,刷着亮漆,缠着丝绦,一看就是精心制作的玩具,远非他那把简陋的弹弓可比。箭壶里的木箭也打磨得光滑,箭尾还粘着彩色的羽毛。
很漂亮。也很……像摆设。
李恪炫耀完,把弓放到一边,又凑到李承乾身边,眼睛亮晶晶的:“太子哥哥,你上次还没教我呢!怎么才能射得准?我用这新弓试了,还是老射偏!母妃说我心不静,太傅说我形散,可我就是瞄不准嘛!”他扯着李承乾的袖子,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你教教我,我把我最好吃的酥酪分你一半!不,全给你!”
教?李承乾看着李恪近在咫尺的、写满纯粹期待的脸。这张脸生动,鲜活,带着被宠溺惯了的、理所当然的索取。和他自己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像是两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截然不同的东西。
他其实没什么可教的。他自己靠的是混沌珠那点莫名其妙的辅助,和日复一日对着死物活物“验证”出来的手感。但这些,没法说。
他沉默地拿起自己的弹弓,又拈起一颗弹丸。然后,他走到殿内相对空旷的一处,离窗边约莫五步远的地方,将一颗弹丸随意地放在一个矮墩上。
他转过身,背对矮墩,走了三步,站定。然后,他极快地转身,举弓,瞄准,发射——
“嗒!”
弹丸精准地击中矮墩上那颗作为目标的弹丸,将其打飞出去,滚落在地毯上。而作为“箭矢”的那颗弹丸,也因撞击而偏转,落在不远处的另一处。
整个过程,从转身到击中,不过两三个呼吸的时间,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甚至连瞄准的停顿都微乎其微。
李恪看得目瞪口呆,小嘴张成了圆形。“太、太子哥哥……你好厉害!你怎么做到的?看都不怎么看!”
李承乾放下弹弓,走回窗边坐下,把弹弓递给他,言简意赅:“感觉。”
感觉?李恪接过弹弓,学着李承乾的样子,也拿起一颗弹丸放在矮墩上,后退,转身,再回身发射——
“啪!”弹丸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连矮墩的边都没沾到。
李恪懊恼地跺脚:“感觉不到啊!”
李承乾看着他。这个弟弟,好像把“厉害”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有了好弓,有人“教”,就能立刻变得一样“厉害”。就像他以为有了“李将军”的木头兵俑,就能重现父皇的战场。
天真。
但……也挺有趣。像一个设定好程序、只会重复简单反应的……活玩具?
这个念头让李承乾心里那片荒原,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冰凉的趣味。他忽然想看看,这个“活玩具”,如果换一种“玩法”,会有什么反应。
“手要稳,”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平平的,“别想能不能打中。看你要打的东西,只想它。”
这是他唯一能总结出来的、勉强算“经验”的东西。混沌珠带来的专注,让他能暂时摒除杂念,只“看”目标。
李恪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嗯!不想别的!只看它!”他再次举起弹弓,这次表情严肃了许多,小脸绷紧,眼睛死死盯着矮墩上的弹丸,拉弓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啪!”
还是没中。但这次弹丸的落点,离矮墩近了一点。
“哎呀!就差一点!”李恪叫起来,不知是懊恼还是兴奋,“太子哥哥,好像有点用!我再试!”
他来了劲头,也不管那漂亮的新弓了,就拿着李承乾那把简陋的弹弓,一颗接一颗地射击起来。殿内响起单调的“啪”、“啪”声,夹杂着李恪时不时的“哎呀”、“又偏了”、“这次好点!”的叫嚷。
李承乾不再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但耳朵里听着那不断的射击声和李恪投入的嘟囔,心里那点冰凉的趣味,似乎又浓了一点点。
这个“活玩具”,好像挺容易投入的。给他一个简单的目标,一点似是而非的“指导”,他就能自己玩得很起劲,产生各种情绪反应。
比那些打中只会惊飞或死掉的鸟雀,好像……耐玩一点?
李恪练习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额头上冒了汗,小脸通红,终于有一次,弹丸擦着目标弹丸的边缘飞过,将目标弹丸带得晃动了一下。
“碰到了!太子哥哥!我碰到了!”他兴奋地跳起来,举着弹弓,满脸都是纯粹的成就感和快乐,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李承乾转过头,看着他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进步”而欣喜若狂的样子,点了点头,没什么诚意地说了句:“嗯。”
但这一个“嗯”字,已经足够让李恪更加雀跃。他跑过来,挨着李承乾坐下,叽叽喳喳地说起自己刚才练习时的心得,又说太傅如何如何无趣,父皇赏弓时还摸了他的头,母妃给他新做了香囊……他说话没有章法,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但那股子鲜活的生活气息,却随着他的话语,丝丝缕缕地渗进丽正殿沉滞的空气里。
李承乾安静地听着,不插话,也不表示厌烦。只是偶尔,当李恪提到“父皇”如何时,他摩挲黑石的手指,会微微停顿一下。
直到殿外再次传来杨妃到来的动静。
这一次,杨妃来得似乎更“及时”些。她走进来,看到满头大汗却满脸兴奋的儿子,以及地上散落的弹丸和那把简陋的弹弓,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成温柔的笑意。
“恪儿,怎的又弄得一身汗?仔细着了风。”她上前,拿出丝帕给李恪擦汗,目光却看向李承乾,“殿下,又劳您费心教导这顽皮小子了。他可有吵到您?”
“没有。”李承乾答。
“母妃!太子哥哥教了我秘诀!我今天差点就打中了!”李恪抢着说,举起弹弓,“下次我一定能打中!比太子哥哥还准!”
“好,好,恪儿最厉害了。”杨妃笑着敷衍儿子,眼神却带着深意,再次掠过那把弹弓,还有李承乾平静无波的脸。“只是殿下身子需要静养,不可过于劳累心神。恪儿,时辰不早,该回去温书了。你父皇晚些可能要考问你今日的功课。”
听到“父皇考问”,李恪脸上的兴奋褪去一些,撅了撅嘴,但还算听话,起身向李承乾告辞,又叮嘱“太子哥哥我下次再来练”。
杨妃带着李恪离开,临走前,似是不经意地对殿内宫女温声道:“太子殿下喜静,这些弹丸杂物,仔细收拾了,莫要绊着殿下。”
殿门合上。
李承乾依旧坐在窗边。宫人们悄无声息地上前,将散落的弹丸一一捡起,将李恪的弹弓和新弓都收好放到一旁,又将地上那片狼藉的“战场”痕迹彻底抹去。
很快,殿内恢复了往日的整洁和寂静。仿佛李恪从未出现过,那半个时辰的喧闹和生气,只是一场短暂的、被迅速抹平的幻觉。
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孩童奔跑后的、微热的汗味,和李恪身上那种干净的、带着阳光和点心甜香的气息。
李承乾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低下头,继续摩挲掌心的黑石。
活玩具走了。带走了声音,带走了温度,也带走了那些关于“外面”的、琐碎而无意义的碎片信息。
但好像……也留下了点什么。
留下了一点……“耐玩”的期待?
李承乾不确定。
他只知道,胸口那块黑石,今天摸起来,好像没有那么凉了。
至少,在李恪叽叽喳喳说话、努力练习弹弓的那段时间里,他几乎忘记了去感觉它的温度。
窗外,暮色渐沉。宫灯次第亮起,将丽正殿笼罩在一片柔和而孤寂的光晕里。
李承乾站起身,走到殿内那面巨大的青铜镜前。
镜中的孩童,穿着靛青色的常服,小脸沉静,眼神幽深,没什么表情。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
然后,他极轻地、几乎无声地,对着镜中的影像,咧了咧嘴角。
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肌肉的牵动,一次生疏的、试图模仿某种表情的尝试。
镜中的影像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那张沉静的小脸上,出现了一个极其僵硬、怪异、毫无暖意的“笑”的弧度。
李承乾看着镜中那个古怪的“自己”,眨了眨眼。
然后,他收起那点牵动,脸上重新恢复一片平静。
他转身,不再看镜子。
走回炭盆边,坐下。温暖的火光映着他半边脸,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
他从内袋里掏出那块黑石,又掏出那团丝绦疙瘩,并排放在掌心。
一黑一蓝,一硬一缠,一蕴星光一系死结。
都是他的。来自不同的地方,带着不同的“过往”,但此刻,都在他掌中。
他看着它们,眼神专注,像是在审视两枚刚刚到手的、性质不同的“棋子”。
下次,李恪再来。
或许,可以试试别的“玩法”。
比如,问问他,父皇库房里,除了旧兵器,还有没有别的……有趣的东西?
或者,试试看他那把漂亮的新弓,是不是真的只是摆设?
再或者……李承乾的目光,落在那块黑石上。
能不能,用这块“沾过血煞气”的石头,试试这个“活玩具”的反应?
念头像水底的暗流,无声涌动。
李承乾合拢手掌,将石头和丝绦疙瘩重新攥紧。
掌心里,传来熟悉的、沉甸甸的、略带硌人的触感。
但这一次,那触感里,似乎多了一点……极淡的、近乎期待的意味。
期待下一次,“活玩具”的到来。
期待下一次,能验证些什么。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宫阙。两仪殿的方向,灯火通明,那是父皇处理政务、掌控天下的地方。
丽正殿内,炭火安静燃烧,映着孩童沉静的脸,和他掌心紧握的、来自不同时空与心绪的冰冷物件。
混世魔王的游戏,因为一个意外闯入的“活玩具”,似乎……多了一点新的、可供摆弄的变量。
虽然这变量本身,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游戏,好像变得……稍微有趣了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