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51年，秦昭襄王五十六年春
秦昭襄王五十六年春，关中的风依旧带着料峭寒意，却已能嗅到泥土解冻、万物躁动的气息。函谷关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扼守着东方通往秦地的咽喉。相较于东方诸国都城或繁华、或文雅、或神秘的气息，这座天下第一雄关以及关后那片广袤的土地，散发出的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混合着泥土腥气、金属冷冽与法度森严的压迫感。
赵姬、赵政，以及自愿追随的李斯，跟在一支运送辎重的车队后面，接受了秦军士卒冰冷而细致的盘查。那些士卒眼神锐利如鹰，动作一丝不苟，对路引、符节的核验精确到毫厘，身上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悍勇与对秦法的绝对服从。李斯上前，用他早已准备好的、夹杂着楚地口音的秦语应对，言辞谨慎，姿态放得极低。赵姬垂首站在一旁，努力收敛着周身所有可能引起怀疑的气息，唯有袖中紧握的拳头，透露出她内心的翻江倒海。赵政则微微低着头，目光却透过额前碎发的缝隙，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关隘的构造，守军的装备，盘查的流程，以及那股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秩序”的力量。他胸前的混沌珠，在踏入函谷关的那一刻，发出了前所未有的、低沉而持续的嗡鸣，那不是预警，更像是一种……回归本源的悸动，一种对这片土地上空弥漫的、凝练而强大的“国势”与“法度”之力的渴望。
穿过函谷关，眼前的景象让见惯了东方繁华的三人心中都是一凛。广袤的田野被规划得整齐划一，阡陌笔直如尺量，农人沉默地在田间劳作，见到军队和车队，会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垂首肃立，直到队伍远去。村落房屋形制统一，少见装饰，透着一股实用至上的冷硬。官道上，除了军队和公务信使，少见闲杂人等，一切都显得高效而……压抑。
“秦法之严，果然名不虚传。”李斯低声感叹，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他这样的法家士子而言，这里简直就是理想的沃土。
赵姬默然不语，只是将赵政的手握得更紧。这片土地，是她噩梦开始的地方（指异人抛弃她们），也是她儿子未来的战场。
他们并未直接前往咸阳，而是先在距离咸阳不远的栎阳旧都暂时落脚。按照李斯的建议，需要先摸清咸阳城内的局势，尤其是那位对异人有着举足轻重影响力的华阳夫人的态度。
在栎阳一家不起眼的客舍安顿下来后，李斯便如同水滴融入江河，凭借着其敏捷的思维、精准的秦语和对法家典籍的精通，开始活跃于栎阳的士人圈子，小心翼翼地打探着来自咸阳的消息。
赵政则再次沉浸入一种奇特的状态。混沌珠对秦地“法度”与“国势”的汲取，与在齐楚等地截然不同。它不再需要去捕捉零散的情绪、思想或灵性，而是如同鲸吞般，吸纳着这片土地上那已然成型、系统而强大的规则之力。他能感觉到，珠子内部那混沌的空间，正被无数细密、严谨、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规则链条”所填充、加固。他的思维也随之变得更加缜密、冷酷，对“秩序”和“控制”的理解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他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在西方咸阳方向，有一股庞大而衰老，却依旧牢牢掌控着这片土地命脉的意志——那是垂暮的秦昭襄王。
几天后，李斯带回了关键信息，脸色凝重中带着一丝激动：“公子，夫人！咸阳局势微妙！大王（昭襄王）年老，卧病已久，太子（孝文王）安国君体弱，国事多倚重相邦。而华阳夫人……”他压低了声音，“虽深得安国君宠爱，却无子嗣，至今仍在为立嗣之事忧心！此乃天赐良机！”
赵姬眼中精光一闪，看向赵政。
赵政站在窗边，望着咸阳方向，暮色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感受着混沌珠与那片土地深处涌动的权力暗流的隐隐呼应，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
“是时候了。去咸阳，去见那位……‘祖母’。”
他没有称呼华阳夫人为“华阳夫人”，而是用了“祖母”这个带着血缘与政治双重意味的称呼。此言一出，李斯身躯微震，看向赵政的目光更加敬畏。赵姬则深吸一口气，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终于到来。
昭襄王五十六年的春天，草木萌发，暗流汹涌。一对被遗忘的母子，带着一枚来自未知的混沌珠，一位野心勃勃的未来丞相，踏上了重返秦国权力中心的路。他们的回归，注定将在这片崇尚力量与秩序的土地上，掀起怎样的狂澜？
历史的车轮，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驶向它命定的轨道。而推动这车轮的，除了人心的欲望与算计，还有那枚蕴含着无尽可能与危险的——混沌珠。
咸阳。
这座雄城比赵政想象中更加冷硬。没有临淄的喧嚣浮华，没有大梁的规整文气，没有郢都的神秘瑰丽，只有一种沉默的、巨石垒砌般的威严。黑色的旗帜在城头猎猎作响，街道宽阔笔直，行人神色匆匆，目光低垂，仿佛每个人都背负着无形的律法条令，不敢有丝毫逾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金属、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的气息。
李斯凭借其钻营之能，早已通过士人圈子搭上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线，将“流落赵国的公子政与其母已至栎阳”的消息，巧妙地递进了华阳夫人所在的宫殿。他们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等待波澜的泛起。
等待的日子里，赵政没有闲着。他站在客舍的窗前，眺望着咸阳宫的方向。那巍峨的宫殿群在春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如同盘踞的巨兽。混沌珠在他胸前平稳地脉动着，与这座都城、这个国度深层的“规则”与“力量”产生着共鸣。他能感觉到那股力量的浩瀚与冰冷，它不属于个人，而属于这套高效运转的国家机器，属于那部渗透到每个秦人骨髓里的法。
“感觉如何？”赵姬走到他身边，声音低沉。她的眼神复杂，重回故地（对她而言，秦国是异人的国度，亦是抛弃她的地方），仇恨与对未来的忧虑交织。
“很强。”赵政言简意赅，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宫殿，“像一张拉满的弓，像一块淬火的铁。但要驾驭它，光靠珠子还不够。”他顿了顿，“需要名分，需要……得到这张弓和这块铁的‘认可’。”
李斯匆匆归来，带来了回音：“华阳夫人愿见公子，但……只在偏殿，且言明，只见公子一人。”他神色凝重，补充道，“夫人身边，多有楚系宗亲，对来自赵国的公子……恐非善意。”
这是一个下马威，也是一次试探。将见面地点设在偏殿，是贬低；只见赵政一人，是孤立，也是想看看这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孙子”，究竟是何成色。
赵姬脸色一沉，下意识想反对。单独让政儿去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楚系势力？
赵政却抬手止住了她的话。“无妨。”他转身，开始更换李斯早已备好的、符合秦国王孙身份的服饰。那是一件玄色深衣，纹饰简单，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庄重。当他穿戴整齐，转过身时，赵姬和李斯都微微一怔。
眼前的少年，身姿挺拔，面容依旧带着些许稚嫩，但那双眼睛里的沉静与深邃，却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芒。玄色深衣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也让他周身那股内敛的、由混沌珠与五国阅历共同淬炼出的气势，变得更加凝实。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流亡归来的质子，更像是一柄即将出鞘的、锋芒暗藏的利剑。
“阿母，李斯先生，在此静候佳音便可。”赵政平静地说道，语气中没有丝毫紧张，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笃定。
咸阳宫，偏殿。
相较于正殿的恢弘，这里显得精致而略显压抑，装饰带着明显的楚地风格，熏香的味道也浓烈得多。华阳夫人端坐在上首，身着华美的楚服，风韵犹存，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雍容与疏离。她的左右下首，坐着几位衣着华丽的男女，皆是楚系外戚的核心人物，他们的目光如同探针，带着审视、怀疑，甚至隐隐的敌意，落在缓缓走入殿内的少年身上。
没有预想中的怯懦，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甚至没有刻意的讨好。赵政步履沉稳，走到殿中，依照李斯临时教导的礼仪，一丝不苟地行礼，声音清朗：“孙儿嬴政，拜见祖母。”
礼仪标准，挑不出错处。但他的姿态，却不卑不亢，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必要的程序。
华阳夫人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这个孩子，和她想象中那个在赵国受尽白眼、理应畏缩胆怯的质子，完全不同。
“起来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一路从赵国而来，辛苦了。听闻你在赵国，颇多磨难？”这话看似关怀，实则暗藏机锋，意在提醒他卑微的过去。
赵政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华阳夫人的视线：“回祖母，磨难令人成长。孙儿在赵，见惯了弱国倾轧，民生多艰，更知强秦之可贵，亦知……立足之不易。”他巧妙地将个人磨难转化为对秦国强大的认同，并点明了自己需要“立足”的现实。
一位坐在下首的、面容倨傲的中年男子冷哼一声：“既知立足不易，当知咸阳非邯郸，须得谨言慎行，恪守秦法才是。”言语间的警告意味十足。
赵政转向他，微微颔首：“多谢舅公提醒。秦法森严，乃立国之本，孙儿一路行来，深有体会。法行则国强，法弛则国乱，此乃不易之理。”他不仅接下了警告，更顺着对方的话，阐述了对秦法的理解，这完全不像一个孩童能说出的话。
殿内安静了一瞬。几位楚系外戚交换着眼神，这个少年，反应太快，言辞太稳，完全不像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样子。
华阳夫人端起茶杯，轻轻拨弄着浮沫，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你父异人在赵国时，多亏吕不韦相助。你对此人，如何看待？”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吕不韦是助异人回国上位的关键人物，但也正是他，当年抛下了赵政母子。如何评价他，关乎到赵政对过去的态度，也关乎到他是否记仇，是否会影响未来与吕不韦及其背后势力的关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政身上。
赵政神色不变，心中却冷笑。混沌珠微微流转，让他对殿内众人细微的情绪变化洞若观火。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平稳：
“吕不韦，商贾也。其助父王，是为奇货可居，投资于未来。其弃我母子，是为权衡利弊，割舍于当下。此乃商贾之道，无关恩怨，只关得失。”他将一段充满背叛与痛苦的过往，冷静地解构成纯粹的利害分析，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寒。
他顿了顿，继续道：“于秦而言，他助父王归国，有功；其才其能，或可一用。至于其他……”他抬眼，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回华阳夫人脸上，“孙儿以为，既入咸阳，当往前看。秦国强盛，方是根本；祖母与父王安泰，方是孙儿之福。余者，皆不足道。”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点明了吕不韦的本质和可利用价值，又巧妙地将个人恩怨搁置，表达了对华阳夫人和安国君即太子的尊崇，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到“秦国利益”这个最大公约数上。更重要的是，他展现了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理智和对权力游戏规则的理解。
华阳夫人拨弄茶沫的手停了下来。她深深地看了赵政一眼，这个少年，比她预想的要厉害得多，也……危险得多。但另一方面，他的冷静、理智和对秦国利益的强调，又让她看到了一种可能性——一个不易被情感左右、懂得权衡利害的嗣孙，或许比一个懦弱无能或冲动易怒的，更适合在未来的权力斗争中存活下来，甚至……带领楚系外戚走得更远。
殿内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那股无形的敌意和审视，虽然并未完全消失，却多了一丝凝重与权衡。
华阳夫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意味不明的笑容：“看来，赵国的风雨，并未白受。你……很好。”她挥了挥手，“一路劳顿，先去歇息吧。既已归秦，日后自有安置。”“谢祖母。”赵政再次行礼，姿态依旧从容，然后转身，稳步离开了偏殿。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阳泉君忍不住低声道：“阿姊，此子……”华阳夫人抬手制止了他，目光幽深地望着空荡荡的殿门，缓缓道：“且看看吧。是龙是虫，咸阳这口大鼎，自会验明。”
走出宫殿，春日阳光洒落在身。赵政微微眯起眼，感受着混沌珠传来的、一丝微弱的满足感，那是汲取了刚才殿内交锋时产生的各种“念力”——怀疑、权衡、震惊，乃至一丝微弱的认可。
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咸阳的权力漩涡，比他游历过的任何地方都更加凶险。但此刻，他心中一片平静。龙归深渊，其势已成。这秦国的天，终究要因为他，而变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