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之下,未央宫前殿广场那场无果而终的朝会,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却无声地蔓延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帝王悬而未决的沉默,比任何明确的诏令都更让人心悸。
长安市井,流言如疫
尽管中尉衙门的缇骑依旧在街巷间逡巡,悬挂在北阙的人头血迹未干,但光幕那并行的未来与“第三条路”的恐怖预言,已如同无法扑灭的野火,在茶肆酒坊、闾阎巷陌间疯狂滋长。
“听说了吗?那天上的神仙画儿说了,要是立了胶东王,咱们以后就得把儿子送上战场填那无底洞!”一个担着柴薪的樵夫压低声音对相熟的货郎说道,脸上是朴素的恐惧。
货郎左右张望一下,才凑近回应:“可另一边那位太子爷,看着是仁厚,但不管管北边的恶狼,等狼肥了,还不是要咬人?我瞅着那天上的画儿,匈奴人的马队可是越来越壮了!”
旁边一个穿着稍体面些、像是小吏模样的人闻言嗤笑:“尔等懂什么?没看见最后那‘第三条路’?两边都别争了,搞不好,选哪个都是死路一条!到时候,管他仁君雄主,大家一起玩完!”他的话引来一片压抑的唏嘘和更深的茫然。
恐慌不再是单一的,而是分裂的、交织的。有人惧怕战争的绞肉机,有人担忧边患的慢性毒药,更有人被那彻底的、无差别的毁灭预告攫住了心神。市场物价开始出现细微的波动,尤其是粮食和布帛,一些有远见(或胆小)的富户开始悄悄囤积。一种末世将至的诡异氛围,混杂着对未知命运的揣测,在长安城的空气中弥漫。
宫闱深处,暗礁丛生
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的无形壁垒,因这天幕而变得更加森严。
长乐宫长寿殿仿佛成了一座孤岛。窦太后彻底闭门不出,连最宠爱的馆陶长公主刘嫖也被拒之门外数次。所有试图打探或游说的举动,都如同泥牛入海。老太太用最彻底的沉默,表达着她对可能偏离“黄老之道”未来的最深切忧虑,也或许,是一种保存实力、静观其变的智慧。然而,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压力,施加在皇帝刘启的心头。
而被囚于北宫暴室的刘荣,在短暂地被带出目睹了天幕关于“传承”的对比后,似乎陷入了一种更深的绝望与更微妙的亢奋交替的状态。他时而对着墙壁喃喃自语,诉说着自己的冤屈与仁心;时而又会抓住送饭内侍的衣袖,急切地询问外界动向,尤其是那些依旧支持他的老臣是否有联名上书的举动。他像是一个溺水者,看到左边光幕中自己“善终”和“平稳传承”的景象,如同抓住了一根稻草,但这根稻草是否能承受住现实政治漩涡的重压,无人得知。
胶东王刘彻的宫苑,则像是一口看似平静、内里却沸腾不已的鼎镬。自那日朝会后,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忙碌。韩嫣等人出入宫禁的频率明显增加,但行动愈发隐秘。刘彻不再公开议论天幕,甚至不再轻易表露情绪。他像是在拼命消化光幕带来的冲击——那辉煌的功业他心向往之,但那晚年的孤绝、至亲的血泊,无疑也像冰水般浇过他年轻炽热的心脏。他在权衡,在计算,在试图从那看似注定的悲剧宿命中,找出一条能够规避风险、直达巅峰的路径。这种沉默的积蕴,比任何张扬都更具威胁。
朝堂之上,派系重组
表面的平静下,官员之间的交往模式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以丞相卫绾(尽管他内心已生异志)、御史大夫晁错等为首的部分官员,在目睹了“传承”对比后,态度愈发暧昧。晁错依旧坚持削藩之议,认为天幕显示的内部动荡正说明了加强中央集权的必要性,但他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直接表态支持哪位皇子。卫绾则更加谨慎,称病告假的次数增多,仿佛要彻底从这场漩涡中抽身,但暗地里,通过杜吴撒出去的网,是否真的已经收回?只有他自己知道。
而另一部分原本态度骑墙或暗藏野心的官员,则开始更加活跃。他们或在私下的聚会中,慷慨陈词,论述开拓进取之于大汉的必要性,试图为胶东王造势;或则悄然向长乐宫方向靠拢,试图通过影响窦太后,来间接达成目的。官署廊下、休沐宴饮之所,窃窃私语从未停止,眼神交换间传递着无数未宣之于口的联盟与背叛。
中尉周亚夫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既要执行皇帝严禁议论的诏令,弹压市井流言,又要时刻监控朝臣动向,防止结党营私。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一张不断收紧的网上行走,脚下是万丈深渊。天幕的存在,让他的一切监控和维稳行动,都显得如此徒劳和可笑。
未央宫核心,帝心煎熬
刘启将自己关在宣室殿,已连续两日未曾召见任何大臣。御案上堆积的奏疏,他无心批阅。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光幕的一切——刘荣的仁弱与平稳,刘彻的雄略与风险,还有那悬而未决的“第三条路”。
他召见过钦天监,那些饱学之士支支吾吾,除了记录光幕形态、光芒强弱这些表象,对天意为何,无一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他也独自去过高庙,在高祖刘邦的牌位前长跪,祈求先祖给予启示,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寂静。
他感觉自己被抛弃了。被上天,被先祖,甚至被自己所掌握的至高权力。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帝王的权柄,在真正的天命(或者说,这种无法理解的存在)面前,是何等的脆弱。
是选择可能平庸但延续的安稳,还是选择可能辉煌但伴随巨大风险和骂名的功业?抑或是,他的任何选择,都可能导致那万劫不复的“第三条路”?
无人可以替他分担这抉择的重负。
这一夜,未央宫的灯火亮至很晚。刘启枯坐殿中,窗外的光幕光芒透过窗棂,在他憔悴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他缓缓起身,走到殿外,仰头望着那沉默的巨幕。它依旧在那里,恒定,无声,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在嘲弄。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眼中布满了血丝,那里面混杂着疲惫、挣扎,以及一丝被逼到绝境后,即将破釜沉舟的狠厉。
不能再等了。
无论天意如何,他必须做出决断。为了这刘氏的江山,为了这大汉的社稷。
他转身,对着阴影中侍立的中常侍,用一种沙哑却异常清晰的的声音吩咐道:
“传朕旨意,明日卯时,大朝会。所有六百石以上官员,务必到场。朕……有要事宣布。”
中常侍身体微微一颤,低头应道:“诺。”
旨意迅速传出宫闱,如同投入暗夜的一颗火种。
所有人都明白,风暴,终于要来了。
而天幕,依旧高悬,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