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雁门关滴水成冰。朝廷第三道暂缓发饷折子送到,顾昀一言不发,折子在他掌心碎成齑粉。
将军,血书吧!副将齐唰唰跪倒,再拖,冻死比战死快!
顾昀解腕甲,抽匕首,寒光一闪就往掌心划——
苏清和掀帘而入,袖口带雪。她夺下匕首,声音干脆:血书易折,不如。
何谓活信?顾昀眯眼。
活人作书,百人请命,让皇上今夜睡不着!
她一步上前,目光灼灼:百名伤兵,能动的,围立城墙;以刀刻名,以血为墨;飞骑送图,比任何奏折都扎眼。
顾昀眸色倏亮,匕首转回鞘:照办!
......
未时,关楼火把林立。
伤兵百人被扶上城,缺胳膊少腿,却个个脊梁笔直。苏清和抱来一桶白灰,刷出三丈宽奏章轮廓——无字,只待刻名。
诸位!她站在风口,声音穿透雪幕,朝廷不发饷,要我们自生自灭;今夜,我们把名字写进京城,写进皇上眼皮底下!愿不愿意?
愿——意——!回答嘶哑,却震得檐雪簌落。
顾昀抬手,百人同时拔刀,刀尖划掌,鲜血顺着指缝滴在冰墙,嗤嗤冒白气。他们咬紧牙,把名字一笔一划刻进砖缝:
——步军李阿牛,箭伤未愈,求饷!
——弩手郑三,右手断两指,求饷!
——骑曹赵春,失一目,求饷!
血字在冰墙凸成黑红沟壑,百名伤兵围成立壁,像一片沉默燃烧的槁木。苏清和接过顾昀匕首,划破自己掌心,血珠滚落,她抬手在最高处刻下:
——雁门书记苏参,代万军请命!
血刻完,她转身,面对漆黑关外,厉声长喝:相机——取图!
季昭带亲卫举火龙绕行,数名兵卒高举宽幅麻布,将整面人形奏章拓印下来:血字、人影、刀痕,一应俱全。拓完卷起,封口火漆压印——顾昀将军印,鲜红如烙。
飞骑六百里,夜入京城!顾昀挥手。
十匹快马自西门飙出,雪雾被铁蹄踏得炸裂。马上兵卒背负血书拓卷,斜插雁翎,一骑配两马,轮流换鞍,昼夜兼程。
......
第三日子夜,大内西苑。
皇帝正赏雪梅,司礼监捧着竹筒疾趋:边关急奏!火漆未拆,已透血腥。卷轴展开,一幅白麻血图扑面——百名残兵列墙,刀痕血字狰狞,像百口无声呐喊。
皇帝手指一抖,热茶翻在龙袍上。
雁门缺饷,兵以血刻名;再迟三日,关破,北狄南下!顾昀附折只有十二字,却如十二把刀。
殿内铜漏瞬间失声。皇帝眼角抽搐,拍案大吼:户部!五万——不,七万两,即刻发!传朕口谕:敢克扣一两,提头来见!
......
次日拂晓,八百里加急出京,押粮官由御林卫亲自护送。与此同时,邸抄遍传长安——
雁门关血书请命,天子震怒,拨银五万!
......
第四日傍晚,关楼。
夕阳像一滩稠血,泼在雪原。苏清和扶墙远望,只见官道尽头黑影蠕动,渐渐显出粮车轮廓,前后铁骑护送,旗帜猎猎——!
粮——到——了!哨卒嘶喊,声带破音。
城门大开,百余名伤兵杵刀而立,血痂未褪,却齐声高吼:
皇——恩——浩——荡!
吼声震天,惊起寒鸦。粮车滚滚而入,麻袋堆山,刀划封口,白米如瀑。火头军扑通跪地,捧起米粒又哭又笑。
顾昀立于高台,俯瞰沸腾军营,忽侧身,对身旁苏清和端端正正一拱手:
先生妙计,活我三军。
苏清和掌心伤未裹,血透纱布,她却是笑:将军,欠我一坛酒。
一坛不够,十坛!顾昀抬手,命亲兵搬酒,今夜开戒,不醉不归!
火盆生起,肉香腾起。兵卒轮流上来,对苏清和举杯:谢先生活命!她豪爽饮尽,烈酒烧喉,却烧不退眼底清明——
血书进京,只是第一步;朝廷拨银,却换不来真正的江山稳固。银面将军,你欠我的,又何止十坛酒?
篝火映她面颊,像涂了一层战甲。顾昀端酒坐她身侧,火光跳跃,两人影子被拉得极长,一头连着关楼,一头伸进漆黑天际。
酒过三巡,他忽然偏头,声音低到只有她听见:
“下次再割掌,先告诉我——我陪你一起割。”
苏清和指尖一颤,酒碗微漾,却只是笑:“将军若割,三军何安?”
顾昀不语,仰头饮尽,眸色却比火更烫。雪落无声,篝火噼啪,像谁在心底,点燃了又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