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陈明远博士的实验室里,仿佛被拉扯成了一条缓慢流淌的粘稠河流。整整八个小时,苏清和紧闭双眼,深陷在记忆解药掀起的惊涛骇浪之中。
王一多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检测椅旁,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苍白而痛苦的面容,紧握着她的手,仿佛要通过这唯一的连接,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帮她分担那无形的重压。
这八个小时,对他而言,是前所未有的煎熬。
他看着她平静的睡颜开始破碎,细密的汗珠渗出额头,眉头紧紧锁起,仿佛在抵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然后,是无声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不断滑落,浸湿了鬓角。她开始陷入纷乱的梦魇,嘴唇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爹……娘……” 那声音带着小女孩般的无助与依恋,让王一多心头一酸。
“萧彻……”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从她唇间溢出时,带着一种复杂的、仿佛揉碎了爱恋与遗憾的颤音。
“顾韵……”又一个名字,这次呼唤里,似乎掺杂着沙场的铁血与难以言喻的牵绊。
“不要!!!”骤然拔高的尖叫,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抗拒,她的身体甚至因此猛地抽搐了一下。
王一多的心随着她的每一次哭泣、每一次呼唤、每一次惊厥而紧紧揪起。他无法想象,她那片空白的过去里,究竟埋藏着怎样波澜壮阔又刻骨铭心的故事。那些陌生的名字,像一根根细针,刺探着他内心最深处不愿触碰的领地——她的过去,他从未参与,那里有着他无法触及的人和事。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实验室染上一层凄迷的橘红色。苏清和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是之前的迷茫、空洞,或是劫后余生的庆幸。那里面积蓄了太多太多沉重的东西,像是骤然被填满,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她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泪水无声地、不停地流淌,仿佛要将这八个小时里压抑的所有情绪,都化作泪水流尽。
王一多小心翼翼地拭去她的眼泪,声音沙哑而轻柔:“清和?感觉怎么样?想起什么了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流泪。那是一种无声的哀恸,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王一多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陪着她,递上温水,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她的脸颊。他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和从灵魂深处透出的疲惫。
她就那样呆呆地坐着,像一尊失去了魂灵的精美瓷器,在暮色中一点点失去温度。实验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衬得这份沉默愈发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如同星河般亮起。苏清和终于动了动,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一直守在她身旁,眼中布满血丝却写满担忧的王一多。
她的眼神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仿佛刚才那场情感的暴风雨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决绝。
“一多,”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寂静的湖面,“我可能要走了。”
王一多猛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诧异地看着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紧:“走了?走去哪里?你要……离开我?” 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浇遍全身。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好不容易才得到她的心,好不容易才盼来安宁,她怎么能走?
苏清和看着他眼中瞬间涌起的震惊、恐慌和受伤,心脏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疼痛让她几乎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但她知道,她必须说清楚。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最冷静的语调,开始讲述那段被尘封的、匪夷所思的前尘往事:
“我不完全是这个时代的人,或者说,我不止属于这个时代。”她的目光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在我的那个世界,我叫苏清和,是一名考古学家。”
她讲述起那个平凡却温馨的现代世界,讲述她接到弟弟电话,得知父母遭遇严重车祸昏迷不醒时的天崩地裂,讲述她心急如焚赶往医院途中,那场离奇的车祸……疾驰的车轮、手中正在研究的、来自“龙潜谷遗址”的神秘古玉突然发出的灼热白光、以及耳边响起的、如同宿命咒语般的模糊声音——“扭转三朝之命,方得归途”……
“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穿越时空的恍惚,“我已经不在我熟悉的世界了。我从一个现代学者,变成了一个叫做‘启朝’的陌生朝代里,掖庭局最卑贱的宫女,他们叫我‘阿和’。”
她描述了那个权宦当道、帝王昏聩、历史轨迹正滑向灭亡深渊的时代。她如何凭借对历史脉络的洞悉,在那个吃人的皇宫里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又如何阴差阳错,帮助了一位看似闲散、实则心怀天下的七皇子——萧彻。
“……我们一起挫败了一场宫变。”她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与涩意,“在那些暗流涌动的日子里,相互扶持,情愫……也不知不觉间滋生。可是,就在我以为或许要永远留在那里的时候,命运又一次将我推开……我经历了第二次穿越。”
王一多屏住呼吸,听着她平静的叙述,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考古学家?穿越?启朝?七皇子萧彻?这一切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却又由不得他不信!她此刻的眼神,她话语里的细节,都带着一种无法伪装的真实感。
“第二次,我到了一个叫做‘雍朝’的时代。”苏清和继续说着,眼神变得更加复杂,“那里风沙很大,边关告急。我女扮男装,投身军营,遇到了当时的铁血将军——顾昀。”
她讲述了外戚专权、蛮族叩关的危局,她如何利用现代的军事知识和历史见解,辅佐顾昀一次次力挽狂澜。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在生死与共的战场上,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加炽烈的情感,在她与那位铁血将军之间燃烧起来。
“……他在生死关头,发现了我的女儿身。”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他的告白,像边关最烈的酒,烫得人心发慌。可是……回家的使命,像一根无形的线,始终拉扯着我。我们最终携手扭转了雍朝的危局,但……在边关大捷的荣光中,我再一次……消失了。”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现实,落在王一多惨白而震惊的脸上:“然后,我就穿过时空隧道,降临到了这里,这个未来世界。身处异国他乡,因为身上没有芯片,被视为‘时空错乱者’,被抓到了实验室……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真相大白。
所有的谜团——她为何听不懂常识,为何对某些东西充满“无知”,为何身上带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玉佩和香囊,为何对“华夏”有着如此执着的归属感——都有了答案。
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她的根,在近百年前,甚至更久远的过去!在她的那个现代世界!她有着自己的父母、家人,有着两段未及圆满、却深刻入骨的感情经历!
实验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清和看着仿佛被定格的王一多,看着他眼中翻涌的震惊、痛苦、难以置信,以及那逐渐碎裂开来的光芒,她心痛如绞,却不得不说出最后的话:
“如今,既然身世之谜已揭晓,我不得不走。”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却也隐藏着深深的颤抖,“因为我的那个世界,还有我的家人在等我,我的父母生死未卜,我……必须回去。”
她抬起泪眼,望着他,一字一句,如同凌迟:
“一多,对不起。我的归途,不在这个未来。我的根,我的责任,我的……未竟之事,都在百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