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子时,雁门关熄了明火,只余戍楼几盏风灯晃荡,像孤星坠地。沙风卷着血腥与马汗味,直往人衣缝里钻。
苏清和刚给伤兵写完册录,手指冻得僵直,帐帘便被人掀开。亲卫季昭冲她抬了抬下巴:将军夜巡,叫你过去。语气硬邦,显然仍把她当半个嫌犯。
她放下炭笔,拂落袖口药渍,快步跟上。
校场空荡,月光铺在黄沙上,像结了一层薄霜。顾昀披银甲、戴银面具,仅露一双黑沉眼睛,腰侧长剑未出鞘,已杀气逼人。他面前摆着新堆沙盘——雁门关内外山川、烽燧、河道,缩于一丈之地。
苏书记。顾昀声音低冷,听闻你白日三策吓住我麾下校尉,本将夜来无事,讨教一局。
苏清和看向沙盘,只见关口、河道、烽台皆插黑红旗,旗上粮车标记被拔得只剩三枚,象征存粮告急。她心下了然——缺粮局,考她如何以寡守关。
将军想定何题?
顾昀抬手,将代表北狄的狼头旗推到关外三十里:假设敌三万,我兵八千,粮仅三日。三昼夜后援军方至,如何守?
周围副将低声吸气——这题不止考兵法,是赌命。
苏清和却笑,眉目在月色里透出锋利:三日粮,可化三十日用。请允我调动物资。
她取过一面小蓝旗,啪地插在关内河道:以水代粮。令全军日饮三合水,粥汤各半,减肚腹之饥;夜以水草熬羹,撒盐少许,可撑胃气。
顾昀眸光微动:水草性寒,久食泻肚。
辅以姜粉、胡椒——关内药铺有存货,辛辣驱寒,亦能遮腥。她说得极快,又抽出一面黄旗,再以草代薪。草原丰茂,可令兵卒日出刈草,晒一日成干,夜代木柴。省下的木料,做滚木、火球。
她指尖翻飞,把代表粮车的红旗拔得只剩一枚,却添了数面绿旗:粮集中夜炊,白日无烟,敌难窥我虚实;每夜派轻骑出东壕,佯装运粮,举火而进,灭而后返,使敌疑我援至,不敢逼攻。
沙盘被她推得沙沙作响,山川河流仿佛跟着移位。顾昀身后副将不自觉屏息。
三昼夜后,援军到,敌已疲,我乘势开闸放水——苏清和啪地把河道蓝旗推入关前,借春汛漫道,淤其攻城路,再出精骑击侧,可小胜。
说完,她退后一步,气息不乱,只袖口沾了沙粒。
顾昀盯着沙盘良久,忽抬手,将仅剩一枚粮车旗折断,声音淡淡:粮车被焚,如何?
众人色变——这已是无米之炊。
苏清和抬眼,与银面后的目光对视,一字一句:那就杀马。
空气瞬间凝住。
关内战马九百匹,日杀三十,以马肉补粮,血可煮盐,皮制鼓、制甲,筋骨熬胶。兵卒见马如见粮,知将军断退路,必死战。
她语气平静,却似寒刃贴骨,连顾昀都微微侧目。
马尽之日?
马尽,城亦破。但敌失粮道,我焚关而退,留焦土千里,彼得之无益。三昼夜任务已成,援军可合围反噬。
顾昀沉默片刻,抬手摘下银面具,露出冷峻五官,左颊一道浅疤,在月光下像一道断刃。他忽然笑了,笑意却压着迫人锋芒:好一个留焦土千里。先生眼中,马命、人命,皆是棋子?
苏清和垂眼:将军守的是关,不是马。若城破,北狄长驱,关内百万户皆为肉泥。棋子可弃,棋盘不能翻。
话音落地,校场静得只闻风灯拍布。
顾昀收笑,将银面具往腰侧一扣,声音低沉:从明日起,先生随我参赞军事,夜宿近帐。他略一倾身,目光锁住她,补了一句,季昭,派两人,日夜护苏书记周全。此人——
他顿了顿,眸色深得像关外夜海:眼中有山海,不得不防。
苏清和心头一跳,面上却只拱手:多谢将军抬爱。
顾昀转身,银甲在月下泛起冷辉,声音远远抛来:三日后点将台,再与先生论棋。
人群散去,季昭走到她身旁,低哼:将军可从未让谁住近帐,苏书记,别耍花样。
苏清和拍去手上沙土,笑得云淡风轻:我花样只对外敌,对自己人——一向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