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前,营里起了雾。黄沙浮在半空,像磨细的刀,割得人眼皮直跳。
粮署外排了长龙,士兵们端着粗陶碗,眼睛瞪得比碗口大——锅里只剩薄薄一层粥皮。火头军拿木铲划拉两下,沉下去的全是沙棘梗,一粒米都没浮起。
三日粮,压成一日发,还怎么守关?有人嘟囔。
校尉一脚踹过去:少废话!再嚷就按动摇军心论处!
苏清和站在帐角,把全过程收入眼底。她袖里揣着昨夜赶出的账册:全军存粟二百三十石,麸皮五十石,腌骆驼肉三百二十斤,沙棘果干两筐——省着吃,撑不到第六天。
顾昀掀帐而出,银甲蒙尘,眼下淡青。他扫了眼队伍,抬手示意副将:把粥分了,稠的给夜岗伤员。
副将低声道:将军,再分就见底了。
顾昀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苏清和忽然插话:等等,粥不能这么发。
四周目光齐刷刷钉在她身上。她走上前,朝顾昀拱手:将军,给我一炷香,我能让这三日粮,变五日粮。
顾昀眯眼,下颌线绷紧,却还是侧身:
第一,分级减餐。苏清和掏出写好的木简,夜岗、巡哨、伤兵,每日一斤半粥;其余一斤;文员、火头,八两。保证一线战力,后方勒紧。
第二,骆驼肉干碾成粉,拌进粥里,增脂耐饥;沙棘果捣碎,代盐调胃,还能防泻。省下的盐,腌剩余生肉,留作急用。
第三——她顿了顿,抬眼望向关内方向,飞鸽借粮。
顾昀扬眉:借?向谁借?
向盐商。苏清和声音干脆,关内最大的三家,邱、王、季,囤粮不下万石。朝廷盐引一向紧俏,战后若能得盐引垄断,他们必动心。
你有把握?
我写三封信,一只鸽子带一路,附将军印信为证:愿以明年雁门盐引三成,换粮三千石,价高市价一成。盐引到手,利滚利,他们比猴还精。
顾昀沉吟片刻,眼底掠过罕见光亮,却道:若朝廷不认盐引?
那就让天下人先知道——苏清和上前半步,压低嗓音,雁门若破,北狄铁骑一日可到盐池,朝廷不认,蛮人也会认。盐商最怕战乱,他们赌不起。
话落,周围安静得只闻风声。副将咽了口唾沫,看苏清和像看疯子,又忍不住点头。
顾昀定定看她,忽然抬手,解下自己腰间小印,抛给她:写信,一炷香。
得令。
她转身进帐,笔墨一气呵成,三封信字字如刀:
——雁门急,愿以盐引三成,换贵号粮千石,三日内达,利可翻三倍。违期,蛮骑南下,盐池不保,利化灰。
落款盖下顾昀小印,朱红似血。
信绑鸽足,扑棱棱飞向晨雾。苏清和掀帐而出,额头已见细汗,却背脊笔直。
顾昀站在高台,目送白鸽消失,忽然转身,对着她端端正正一拱手,声音低沉:
先生真乃及时雨。
这是冷面将军第一次对他人行礼。周围副将、校尉齐刷刷跟随,抱拳震天:
听先生调遣!
苏清和心头一热,脸上仍是淡笑:粮未至,先减餐。请将军即刻下令,按级发粥,骆驼肉粉即刻开碾。
顾昀抬手,号令滚雷般传下去。火头军立刻拆袋洗锅,石臼咚咚,骆驼肉干碾成金粉;沙棘果捣碎,酸涩香气混着肉味,在营盘上空升腾。
士兵端着减至八分满的粥碗,先是皱眉,一口下肚,眼睛亮了——咸里带酸,舌底生津,半碗竟比往日一大碗耐饥。
午时,第一批减餐完成,无一人喧哗。
傍晚,夕阳像被火煮红,挂在关楼。季昭狂奔而来,手里攥着一只灰鸽,气喘吁吁:
回信!邱家——连夜装车,明晚前粮草五百石先行!另两家也答应,两日全到!
顾昀接过鸽信,指腹摩挲纸边,半晌,抬眸看向苏清和。火光里,他眼底映出跳跃亮色:
三日后,粮至,我雁门——活过来了。
苏清和轻吐一口气,嘴角勾起:将军,活过来的不只是粮。
她转身望向关外,夜色正一寸寸压来,风沙呼啸,却挡不住她眼底锋芒——
粮道即生路,生路即胜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