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鼓罢,雁门关外飘起鹅毛大雪。雪片被风卷着直往甲缝里钻,冻得人齿根发颤。苏清和趴在烽台顶端,手里握着顾昀新给的单筒“望斗”,镜头里一团漆黑,唯有极远处几点火光若隐若现。
“先生,可是看花了?”季昭缩在女墙后,嗓子压得极低。
苏清和摇头,把望斗递给他:“再瞧,火光排成‘之’字,车辙声沉,是重载。——北狄在诱我出关。”
季昭仔细一看,冷汗瞬间冒出:雪地黑影蜿蜒,像一条吞人的长蛇,足有四十辆粮车,插的是北狄左帐狼旗。
“将军刚睡,要不要……”
“叫!”苏清和拍掉肩雪,声音干脆,“迟一刻,他们就把饵扔在关前,咱们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片刻后,顾昀披银甲、未戴盔,大步登城,雪落眉睫,瞬间化水:“说。”
“敌粮车已至三十里外,走官道,灯火不遮不掩,明显钓鱼。”苏清和手指点在地图,“他等我出关劫粮,好伏兵反杀。既送上门,不如——连车带饵一起烧。”
“如何烧?”
“火牛阵。”她抬眼,黑亮得像两颗寒星,“关里尚有老黄牛二十余头,角缚短刀,尾浸脂油。雪夜风逆,我驱牛直冲粮车,火起即乱敌阵;将军率轻骑掩杀侧翼,不求俘获,只求速退。”
顾昀眯眼:“二十头牛,四十辆车,烧得尽?”
“粮车彼此以铁索相连,烧首十辆,火借风势,可串成火龙。雪夜湿气重,火势反而慢,燃得越久,敌越救不得。”
“牛何人驱?”
“我。”
顾昀眸色一沉,刚要开口,苏清和已抬手堵住他话头:“雪夜漆黑,敌军不认我面,只认牛角火。我驱牛近射火箭即返,不恋战。将军若怕有失,可令弓手百米外掩护。”
雪光映她侧脸,瘦削,却像一柄藏鞘剑。顾昀沉默两息,忽然解下狐裘,抖开披到她肩上:“先生体弱,莫要受寒。”
狐裘还带着他的体温,一瞬暖透冰骨。苏清和指尖微颤,握襟暗叹——这温暖不可贪恋,却偏在此刻烫人。
她垂睫掩了情绪,再抬眼已是一片清冷:“一个时辰后,牛出西便门。”
……
亥末子初,雪更急。
关门“吱呀”裂响,二十头黄牛尾束油布,角闪寒刃,被悄悄牵出暗道。苏清和骑末一头,白斗篷反罩,几乎与雪一色。寒风割面,她却觉血液滚烫——成败在此一冲。
距敌阵三百步,她点燃牛尾油布。火借风势,牛群吃痛,哞声炸起,发足狂奔。雪夜漆黑,只见二十团火球贴地掠进,火星被风卷成一条呼啸火线。
北狄前哨发现时,火牛已撞入车队。油壶绑于牛背,“砰砰”碎裂,火舌瞬间爬上粮车。铁索连车,一燃俱燃,雪夜湿气被脂油蒸出“嗤啦”白雾,火光反而愈炽,映得半天通红。
敌营炸锅,号角急吼,埋伏的骑兵仓皇出阵,却被自家乱车阻住。苏清和趁乱射出三支火箭,点燃中间粮垛,调牛便走。雪迷眼,她听脑后箭矢呼啸,伏身贴牛颈,耳畔“噗噗”数声,牛臀中箭,愈发狂奔。
“苏参——撤!”季昭率接应轻骑杀出,弓弩压阵,箭如飞蝗,把追兵硬生生钉在火圈外。
苏清和翻上季昭马背,回头望去:四十辆粮车已卷进火海,雪片落进火舌,发出凄厉“嗤”声,像无数细兽被炙烤。北狄兵奔突救火,又被火牛顶翻,惨叫与爆裂混作一团,黑夜被撕得支离破碎。
“走!”她拍马,一行数十骑借着雪幕迅速退回关下。
……
关门合拢,吊桥高悬。
顾昀立于女墙,银甲映火光,如刃覆雪。见她平安,他眼底寒芒才悄然收敛。
“伤亡?”
“折牛七头,轻伤三人,无阵亡。”季昭兴奋得声音发抖,“北狄死伤过百,粮草尽毁,雪夜救无可救!”
城头静默一瞬,随即爆出雷鸣般欢呼。兵卒们举矛高喊:“火牛!火牛!”吼声震得檐雪簌簌坠落。
苏清和卸斗篷,掌心被牛缰磨出血痕,却止不住笑。火光里,她眸子亮得像淬火的刀。
顾昀走到她面前,忽然伸手,用指腹擦过她眉尾一道焦痕,声音极轻:“我不是说过,不准亲自犯险?”
苏清和一愣,随即笑叹:“将军,我若不犯险,险就犯我。雪夜这把火,能换十日安宁,值。”
顾昀盯她良久,终是收回手,转向众军,朗声喝:“书记苏参,雪夜破敌,功居第一!记大功一次,赏酒一坛!”
“诺!”
兵卒齐应,声浪冲霄。
苏清和垂眸,狐裘的暖意仍裹在肩头,与关外烈火遥相呼应。她知这温暖不该贪恋,却在此刻放任自己沉溺三息。
雪继续下,火继续烧。远处北狄大营乱成蚁巢,号角声里满是惊惧与愤怒;而雁门关楼,火把连排,亮成一条昂首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