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禾声音低得如同喃喃自语,却又刚好能让前排的人听见:“要是……要是能有点额外的粮食……或者有点营养品就好了……光靠那点补助,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我下次探亲假回来……”
“爷奶的胃口最近都不太好,医生悄悄说……只能吃点细粮养着……可细粮那么贵……”
(妈呀,原来扮柔弱小白莲是这种感觉,关键时候真好用。)
谢清禾在心底为自己的演技点了一个大大的赞,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愁云惨淡、为老人忧心忡忡的模样。
心直口快的张婶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不解和关切:“哎呦,清禾你别怕,别愁啊,你爷奶不是都有退休工资吗?”
“谢工九级钳工退休,钱不少哩,再加上组织上发给你爸妈的抚恤金,两家加起来不少了,省着点花,买点细粮鸡蛋给老人补补身子还是够的啊,”
“张婶”
谢清禾猛地抬头,急切地打断她,像是怕她说出什么惊天秘密一样,眼神慌乱地、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地上瘫软的王丽芬。
又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惊恐:“没、没什么……够的……应该……够的……您别、别说了……”
她这番欲言又止、遮遮掩掩、又惊又怕、仿佛被什么巨大威胁扼住喉咙的模样,比起任何直接的控诉都更有冲击力,瞬间将所有人的疑心吊到了顶点。
院子里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都是住了十几二十年的老邻居,谁家啥情况,心里多少都有本账。
谢家老两口那点退休金,加上谢清禾父母那份不算少的抚恤金,按理说日子绝对不该过成现在这样。
看看谢清禾身上半旧的衣服,看看屋里简陋的摆设,再看看一会儿被扶出来、瘦得几乎脱了形、明显是长期严重营养不良的谢奶奶,
之前大家只是私下嘀咕,觉得老两口是伤心过度外加太过节省,舍不得吃穿。
现在被谢清禾这反常的态度、惊恐的眼神和意有所指的话语一点拨,所有的疑点瞬间串联了起来。
目光再次齐刷刷地、如同冰冷的箭矢般聚焦到目光闪烁、冷汗直冒、试图缩小存在感的王丽芬身上。
这一次,目光里的意味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寒意。
连知青下乡那二百块钱补助和几张票证都敢贪,那……那两位老人的退休工资和那份沉甸甸的烈士抚恤金呢?
这么久以来,难道……
李主任不是傻子,相反,她能坐到街道办主任这个位置,对人情世故和这些底层百姓家里的弯弯绕绕极其敏感。
她看着谢清禾那害怕又强忍的模样,再看看王丽芬手腕上明晃晃的上海牌手表、头上那价格不菲的羊毛卷发型、以及刚才她儿子谢爱军那身崭新的的确良和白得晃眼的回力鞋……一股冰冷的怒火直冲她头顶。
李主任今天来只是来处理知青下乡的纠纷,没想到竟然顺藤摸瓜,扯出这么一连串黑心烂肺、令人发指的事情。
她不再看死狗一样的王丽芬,而是直接看向谢清禾,语气沉重而肯定:“清禾丫头,你不要怕,有什么困难,尽管跟组织上说,天塌下来有组织给你顶着,你告诉我,你爷爷奶奶的退休金,是不是很久没拿到手里了?组织上发给你父母的抚恤金,你们是不是……一分钱都没见到?”
谢清禾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肩膀猛地剧烈一颤,抬起头时,蓄积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般滚落。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甚至咬出了一丝血痕,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忍住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嚎啕大哭和所有委屈。
最终,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她极其缓慢而又沉重地、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般,点了点头。
这一个点头,像一块烧红的巨石投入滚油之中,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而一旁的谢奶奶,也是老泪纵横,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发出一声沉重而无奈的叹息,默认了一切。
大家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天杀的,连老人的养老钱和烈士的卖命钱都敢吞。”
张婶第一个尖叫起来,声音都劈了。
“这还是人吗?这是吃绝户啊,要遭天打雷劈的。”
赵大妈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怪不得,怪不得谢家奶奶病成那样都舍不得去买药看病,钱都让这黑心肝的揣兜里,打扮得跟个妖精似的”
有人指着王丽芬痛骂。
“这种人就该抓起来,送农场改造,枪毙都不为过”
墙头上的年轻人怒吼。
李主任胸口剧烈起伏,指着王丽芬的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好,好得很,王丽芬,你们一家真是好样的,霸占侄女工作,强抢房产,贪墨知青补助,现在连老人的退休金和烈士的抚恤金都敢伸手,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一点人性?”
“这件事,已经远远超出街道办能处理的范畴了”
李主任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小刘,你现在立刻就去派出所,把谢家的情况详细说明,再去钢厂工会和革委会,把谢建国、王丽芬夫妇的问题,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向上级汇报”
“这件事,性质极其恶劣,必须一查到底,所有被贪墨的钱款、物资,必须一分不少、一两不缺地给我追回来。”
王丽芬听到“派出所”、“革委会”、“一查到底”这些字眼,想到即将到来的可怕后果,再也支撑不住,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怪响,双眼一翻,像一滩烂泥般直接晕死过去,瘫倒在地。
但此刻,再也没有人同情她,甚至有人觉得她晕得太便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复杂地集中在那个看似柔弱、却以最决绝最聪明的方式撕开了所有黑幕的少女身上。
谢清禾站在原地,泪水无声地滑落,扮演着委屈无助,心中却冷冽清晰如冰。
她能感受到,胸腔里那份属于原主的、积压已久的悲恸与巨大委屈,正在慢慢平息、消散。
她抬起手,在心口的位置,轻轻地、安抚性地拍了一下,仿佛在告别,也仿佛在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