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绿洲的出现,如同在濒死之人唇边滴下的一滴甘露,暂时缓解了救援队肉体与精神的双重干渴。山谷不大,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守护,隔绝了外界那浓得化不开的死亡瘴气。空气中弥漫着灰白色薄雾,带着微弱的毒性,却远比外面那甜腥的致命毒瘴温和得多。中央那洼浑浊却流动的活水,以及周围那些顽强存活的灰蕨,成了此刻最珍贵的宝藏。
幸存的战士们强忍着伤痛和疲惫,在墨曜简洁而有效的命令下,迅速行动起来。一队人负责警戒山谷唯一的入口,依托陡峭的岩壁构筑简易防线;另一队人则小心翼翼地用各种器皿取水,交由银硰和他的学徒进行净化和检测;还有几人开始采集那些可食用的蕨类,尽管味道苦涩,却是维持生命的关键。
赤炎不顾自己的伤势,拖着疲惫的身躯,亲自带人将山谷仔细搜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隐藏的危险,这才稍稍放下心,一屁股坐在苏绵绵附近的地上,大口喘着气,胡乱包扎着伤口,目光却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苏绵绵被安置在一块相对平坦干燥的岩石旁,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极度的精神紧张和身体透支让她几乎虚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她看着眼前忙碌而充满生机的景象,听着战士们压低声音的交谈和偶尔因为找到更多可食用蕨类而发出的轻微欢呼,紧绷的心弦终于有了一丝松懈。她还活着,大家……暂时都还活着。这认知让她鼻尖发酸,眼眶发热。
银硰指挥学徒将净化后的水分发给众人,又用采集到的蕨类混合着最后一点储备干粮,煮了一大锅稀薄的菜汤。食物的香气,尽管混杂着草药的苦涩,在这绝境中却显得无比珍贵。每个人分到的量都很少,但没人抱怨,默默地吃着,珍惜着这来之不易的喘息之机。
墨曜没有参与分配食物,他独自一人站在山谷入口附近的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背影挺直如标枪,面朝外间那翻涌的墨绿色瘴气之墙,仿佛一尊沉默的守护神。他肩头的伤口只是经过了简单的止血包扎,暗红色的血迹在黑色的骨甲上洇开一大片,显得格外刺眼。他需要保持绝对的警惕,影豹族可能随时会追来,这处绿洲也未必绝对安全。
苏绵绵小口喝下赤炎递过来的温热菜汤,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胃中,驱散了些许寒意。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墨曜孤寂的背影。月光透过稀薄的灰雾,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那身影在夜色中显得异常高大,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脆弱。
他伤得很重。苏绵绵心里清楚。为了救她,为了带领队伍突围,他一直在强撑。那个永远冰冷、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也会流血,也会痛。
一种莫名的冲动在她心中滋生。她摸了摸怀中那个贴身收藏的小皮囊,里面还有最后几滴她小心翼翼保存的、未经稀释的灵泉水。这泉水对她恢复有奇效,或许……也能帮他?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偷偷给他疗伤?墨曜会是什么反应?他那样骄傲而警惕的人,会接受吗?会不会认为她别有用心?银硰会不会察觉?
犹豫和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但当她再次看到墨曜肩头那刺目的暗红,以及他微微调整站姿时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僵硬,心中的某种东西战胜了怯懦。
夜深了。山谷中燃起了几堆小小的篝火,驱散着寒意和黑暗。大部分战士都裹着兽皮,靠着岩壁沉沉睡去,发出疲惫的鼾声。赤炎也终于支撑不住,靠在苏绵绵不远处的岩石上睡着了,眉头却依旧紧锁着。银硰则在稍远的地方盘膝而坐,似乎在进行某种冥想调息,雾灰色的眼眸紧闭,气息微弱。
机会来了。
苏绵绵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像一只胆怯的小兽,一点点朝着墨曜站立的方向靠近。
每靠近一步,她的心跳就加快一分。墨曜似乎没有察觉,依旧静静地伫立在岩石上,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但苏绵绵知道,以他的敏锐,不可能毫无所觉。他只是在等待,看她想做什么。
终于,她磨蹭到了岩石下方。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冰冷的威压和淡淡的血腥气。她紧张得手心冒汗,几乎要转身逃跑。
就在这时,墨曜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闷哼。虽然轻微,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清晰地传入了苏绵绵的耳中。
这声闷哼,像是一根针,刺破了她最后的犹豫。
她不再迟疑,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攀上岩石边缘,然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挪到他身后。她不敢靠得太近,在离他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墨曜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动作,仿佛一座真正的石雕。但苏绵绵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
她屏住呼吸,从怀中掏出那个小皮囊,用指尖蘸了一滴晶莹剔透的灵泉水。泉水在月光下泛着微不可查的莹光,散发出极其纯净的生命气息。
她伸出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剧烈颤抖,朝着他肩胛下方那处最狰狞的伤口缓缓靠近。她能感觉到他背部肌肉瞬间的紧绷,那股冰冷的杀意几乎要透体而出!她吓得闭上了眼睛,几乎要瘫软在地。
但预想中的呵斥或攻击并没有到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夜风拂过蕨类叶片发出的沙沙轻响。
几秒后,那骇人的杀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墨曜的身体依旧挺拔,却似乎……放松了那么一丝丝?
苏绵绵鼓起最后的勇气,将颤抖的指尖,轻轻点在了那处乌黑肿胀、还在微微渗血的伤口边缘。
冰凉指尖触碰到滚烫伤口的瞬间,两人都是微微一颤。
灵泉水悄无声息地渗入皮肉。一股清凉舒爽的感觉,伴随着极其微弱的生机波动,瞬间驱散了伤口处火烧火燎的剧痛和毒素带来的阴冷刺痛感。
墨曜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一直平稳的呼吸出现了一丝短暂的紊乱。他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苏绵绵不敢停留,又迅速蘸了一滴,点在伤口另一处。然后,是第三滴。她不敢多用,怕引起怀疑,也怕自己虚脱。
做完这一切,她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收回手,将皮囊藏好,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喉咙。她不敢看墨曜的反应,转身就想溜下岩石。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个极其低沉、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沙哑:
“……多谢。”
苏绵绵的脚步瞬间僵住,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她……听到了什么?墨曜……对她说……多谢?
她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月光下,墨曜依旧背对着她,身影挺拔冷硬。但她似乎看到,他紧抿的唇角,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丝丝?那总是覆盖着寒冰的侧脸线条,在清冷的月光下,仿佛也柔和了那么一丁点。
这不是幻觉。
一股难以形容的热流猛地冲上苏绵绵的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所有的恐惧、委屈、艰辛,在这一声轻不可闻的“多谢”面前,仿佛都值得了。
她不敢回应,生怕打破这脆弱而珍贵的瞬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尽管他可能根本看不见。然后,她飞快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溜下了岩石,逃回了自己之前休息的地方,将发烫的脸颊埋进冰冷的兽皮里,心脏依旧狂跳不止,却涌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涩又温暖的悸动。
岩石上,墨曜缓缓抬起完好的右手,指尖极其轻微地拂过肩头那处伤口。那里,原本钻心的剧痛已经大为缓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凉的舒适感,甚至能感觉到伤口正在以一种缓慢但确实的速度愈合。他深邃的墨色瞳孔中,倒映着天边那轮冷月,复杂的光芒流转不息。
而在不远处,看似陷入冥想的银硰,那紧闭的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他雾灰色的眼眸并未完全闭合,一丝缝隙中,掠过了一抹极淡的、了然于胸的冷光。刚才那微弱却精纯的生命能量波动,并未完全逃过他的感知。
山谷之夜,静谧而漫长。篝火噼啪,映照着幸存者疲惫的睡颜,也见证了一场无声的守护与一场胆怯却真诚的疗愈。信任的幼苗,在死亡的土壤中,悄然萌发了一丝微弱的绿意。而暗处的目光,依旧冰冷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