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的胜利喜悦,如同被秋雨打湿的篝火,迅速熄灭,只留下冰冷的灰烬和刺骨的寒意。粮道被断,后续征集粮草的小队屡遭伏击,原本还算充裕的存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着。
军营里,每日配给的口粮一减再减,从干饭变成了稀粥,最后连稀粥都开始掺入大量的野菜和麸皮。士兵们脸上的菜色越来越重,眼神中的光芒被饥饿和焦虑取代,巡逻的脚步变得虚浮,就连战马也因草料不足而日渐消瘦,嶙峋的肋骨清晰可见。
压抑和恐慌如同无声的瘟疫,在联军大营中蔓延。最初攻克潼关带来的那点凝聚力,在饥饿的侵蚀下,正迅速瓦解。
中军大帐内,气氛比外面的天气更加阴沉。李清风、马铮、荀岳,以及韩罡、田穰、司马琛、张超,还有宗室姬允,再次齐聚,只是这一次,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愁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东平公田穰第一个跳了起来,他富态的脸上如今也瘦削了不少,但更多的是一种惊弓之鸟般的惶恐,“军中存粮最多还能支撑五日!五日后,难道要让数万将士饿着肚子守关吗?董燎大军就在外面虎视眈眈,届时内无粮草,外有强敌,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他尖利的声音在帐内回荡,刺得人耳膜生疼,也道出了所有人心中最深的恐惧。
镇南公韩罡脸色铁青,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李清风和马铮,沉声道:“田公所言虽不中听,却是事实。固守潼关,已无意义。当务之急,是保存实力,护送陛下……突围!”
“突围?往哪里突?”琅琊王司马琛苦笑,“董燎大军围困,西面是牛辅溃败后残留的敌军据点,北面是群山阻隔,东面是董燎控制的河洛之地,唯有南面……或许有一线生机,可南下豫州,或转向荆襄。”
豫州牧张超闻言,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他的豫州如今也是烽火连天,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若……若诸位不弃,可暂往豫州……”
“南下?”马铮冷哼一声,打破了沉默,声音如同金铁交击,“说得轻巧!董燎的主力就在南面等着我们!带着这么多饿得走不动路的步卒,还有天子的车驾,如何突破他的铁骑拦截?就算突破了,又能跑多远?”他目光扫过田穰、韩罡等人,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只怕还没看到豫州的影子,我等就先被董燎的骑兵踏为齑粉了!”
这话如同冷水泼头,让刚刚升起一丝希望的几人又陷入了绝望。
“那……那难道就在这等死不成?”田穰几乎要哭出来。
一直闭目不言的宗室姬允,此刻缓缓睁开眼,眼中满是血丝和疲惫,他声音沙哑地道:“为今之计……唯有……弃关。”
这两个字如同千斤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弃关!放弃这座付出了巨大代价才攻克的雄关!
“但弃关,并非易事。”姬允继续道,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李清风和马铮身上,“董燎大军环伺,我军若全军撤离,必被其衔尾追击,后果不堪设想。必须……有人留下断后,拖住董燎,为大部队和陛下撤离,争取时间。”
帐内瞬间死寂。
断后!
这意味着几乎是十死无生的任务!留下的人,要面对数倍于己、如狼似虎的董燎大军,在缺粮少械的情况下,死守潼关,直到主力安全撤离……这根本就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人铺就生路。
谁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彼此,尤其是田穰、韩罡、司马琛、张超几人,更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地上有金子可捡。他们麾下兵马本已残破,再留下断后,那就是彻底赔光老本,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可能搭进去。
马铮抱着臂膀,脸色阴沉,他西凉铁骑机动性强,是突围的重要力量,绝不可能留下来死守。而且,他也没有为这些“盟友”牺牲自己的觉悟。
压力,无形地聚焦到了李清风的身上。他的桃源郡兵擅长守城,军纪相对严明,而且……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诸侯们残兵败将不堪大用,马铮不可能留下,这个最危险、最艰巨的任务,似乎注定要由他来承担。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李清风忽然站起身。他的动作并不大,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断后之事,”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可由我部承担。”
帐内一片哗然!田穰等人脸上露出难以置信和如释重负的复杂表情,韩罡眼神闪烁,姬允则是一脸动容。马铮也微微侧目,看向李清风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
“李郡守……”姬允声音有些哽咽。
李清风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说道:“但我有几个条件。”
“郡守请讲!”田穰迫不及待地道。
“第一,”李清风目光锐利,“断后需要粮草军械!大部队撤离,必须留下至少……十日之粮,以及足够的箭矢、滚木礌石!否则,断后无从谈起!”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咬牙点头。这是断后部队能坚持的基础,无法拒绝。
“第二,”李清风看向马铮,“马太守的铁骑,需负责掩护大部队侧翼,尤其是陛下车驾的安全,确保撤离通道畅通!”
马铮沉声道:“义不容辞!”
“第三,”李清风的语气加重,目光扫过田穰、韩罡等人,“我部将士,为诸公断后,乃舍生取义!望诸公他日若能重整旗鼓,莫忘今日潼关之下,曾有人为尔等浴血奋战!”
这话说得几人面红耳赤,讷讷不能言。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通报,小皇帝陛下驾到。
只见小皇帝姬昊在内侍的搀扶下,怯生生地走了进来。他显然也听到了帐内的争执,小脸苍白,眼中带着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他走到众人面前,看着李清风,忽然用稚嫩却清晰的声音说道:
“李爱卿……朕……朕都听到了。”
他挣脱内侍的搀扶,对着李清风,深深一揖。
“陛下!”众人惊呼,连忙跪下。
姬昊直起身,从怀中摸索了一下,取出一方临时用玉石刻成的、略显粗糙的印信,双手捧到李清风面前,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
“李爱卿忠勇,国之柱石!朕……朕封你为‘镇北侯’,总督北地军政,许你……便宜行事!望爱卿……珍重!”
镇北侯!
虽然只是一个名号,在此刻却代表着天子(或者说联军残存的正统)的认可和托付!更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和……无形的枷锁。
李清风看着那方粗糙的印信,又看了看小皇帝那双带着恳求与绝望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双手接过印信,声音沉稳如山:
“臣,李清风,领旨谢恩!必竭尽全力,护卫潼关,为陛下,为诸公,断后!”
这一刻,帐内气氛肃穆。诸侯们神色复杂,有庆幸,有愧疚,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马铮看着李清风,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断后的命运,就此注定。
决议已定,大营立刻开始了紧张的撤离准备。车辆、马匹被集中起来,优先装载所剩无几的粮食和天子的仪仗。士兵们默默收拾着行装,气氛悲壮而压抑。
李清风则带着荀岳、刘莽、拓跋野、宇文肱、陈到等人,走上了潼关关墙。望着下方忙碌而混乱的撤离景象,以及远处董燎大营那越来越清晰的调动痕迹,他知道,最残酷的考验,即将来临。
“主公,为何要接下这必死之局?”刘莽忍不住问道,语气中满是不甘。
李清风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望着远方,缓缓道:“非接不可。诸侯各怀异心,马铮拥兵自重,若无人断后,撤离便是溃逃,谁也走不了。届时,天子若再落入董燎之手,或者我等皆殁于此,桃源郡亦不能独存。”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接下此任,我们或许会死,但‘镇北侯’之名,桃源郡将士今日之忠勇,将传遍天下。这,就是种子。只要种子还在,就有希望。”
他转过身,看着麾下这些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将领,眼神锐利如刀:“更何况,谁言断后,就一定是死路?传令下去,抓紧时间,加固城防,多备守城器械!另外,荀先生,我有一计……”
他压低声音,对荀岳吩咐了几句。荀岳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精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残阳如血,映照着潼关巍峨的轮廓,也映照着关内那决绝的身影。撤离的队伍,在暮色中,如同一条蜿蜒的长蛇,悄然从潼关南门而出,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
而李清风和他的镇北军,则将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如同狂风暴雨般的攻击。生存还是毁灭,答案就在这雄关之上,在每一个士卒紧握的武器之中,在那位新任镇北侯深邃的眼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