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汜水关前,联军大营连绵数里,已囤兵月余。

汜水关像一头受了重创、却依旧呲着獠牙的凶兽,匍匐在略显开阔的谷地之间。

关墙是拿附近山上的青褐巨石垒起来的,泼过血,燎过火,又被几场春雨洗刷,颜色斑驳,透着一股子沉郁的死气。

关前那片原本还算平整的坡地,如今被各式营盘、壕沟、据马填得满满当当,联军的旗帜——姬允的玄鸟、韩罡的浪纹、田穰的赤日、马铮的西凉骏马,还有李清风那面不起眼的、绣着“桃源自守”四字的青旗——在带着料峭寒意的春风里,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新翻的湿土气,人马聚集的汗膻气,还有若有若无、却总也散不去的血腥和焦糊气,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士卒的胸口。

李清风站在自家营寨的望楼之上,身上是半旧的青色郡守官袍,外罩一件寻常的铁札甲,手扶在粗糙的木质栏杆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望着远处那道雄关,目光沉静,看不出什么波澜。风将他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吹起,露出下面一双过于清亮的眼睛。

他年岁不算大,不过三十上下,久在北地,面容被风霜磨砺得棱角分明,但此刻,那眉宇间却锁着一层驱不散的疲惫。

“主公,”军师荀岳顺着木梯悄无声息地走了上来,他一身文士衫,外面罩着挡风的斗篷,手里捧着一卷简牍,声音压得低低的,“各营昨日伤亡粗略统计上来了,姬允将军部折损最重,约四百余人,韩将军麾下水军不善攻坚,也丢下两百多条性命……田穰侯爷那边,钱粮催得急,言语间已颇多不满。马铮太守的骑兵,在关下根本施展不开,空折了数十匹好马……”

李清风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荀岳顿了顿,上前半步,与李清风并肩望向汜水关,叹了口气:“士气……愈发低迷了。昨夜,韩将军营中又跑了十七个卒子,虽被抓回枭首示众,但这股风气若不止住,恐生大变。”

关墙之上,隐约可见守军活动的身影,那面代表着董燎势力的、绣着狰狞狼头的黑色大旗,在关楼最高处猎猎作响,带着一种嘲弄般的张扬。

这几日联军轮番猛攻,除了在关墙下多添尸骨,竟未能撼动其分毫。

“郭汜把关门守得跟铁桶一般,”李清风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强攻,不是办法。”

荀岳目光微闪,低声道:“那……李傕如何处置?联军诸位,可都等着看主公的态度。是杀是留,需早作决断。”

李清风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他没有回答荀岳的问题,反而问道:“刘莽、拓跋野他们呢?”

“都在帐中候着,火气都不小,尤其是刘将军,嚷嚷着要再组织敢死队,夜袭攀城。”

“让他们稍安勿躁。”李清风转过身,目光扫过联军营盘那一片颓唐之气,“传令,巳时三刻,中军大营前,集合本部所有能动的士卒。再把‘请’诸位诸侯过来的帖子,送一遍。”

荀岳微微一怔,看着李清风那平静无波的脸,终究没再问什么,躬身应道:“诺。”

中军大营前的空地上,桃源郡的兵卒们已经列队站好。人数不算最多,约三千之众,但军容相对齐整。

前排是宇文肱统领的重甲步卒,铁甲在稀薄的春日下泛着冷硬的光;中间是陈到率领的弓弩手,箭壶饱满,弓弦紧绷;两翼则是刘莽和拓跋野的轻骑与突击步卒,虽个个面带焦躁,但纪律尚在。只是,连日攻城的挫败,同样在他们眼中留下了阴影,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清风本部人马之后,其他诸侯也陆续带着亲卫赶到。镇南将军韩罡一身精良水纹甲,面色沉郁,他身后的南方步兵看着关墙,眼神里透着明显的不适应。

东平侯田穰坐着肩舆而来,富态的脸上满是不耐,用一方丝帕掩着口鼻,似乎厌烦这空气中的尘土与血腥。

西凉太守马铮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勒马立于一旁,他身后的西凉骑兵人悍马骏,与这攻坚战的憋屈格格不入。

琅琊王司马琛和豫州牧张超站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眉头紧锁。

旧朝宗室旁支,被隐隐推为联军盟主的姬允,最后到场。他年约五十,鬓角已染霜华,穿着象征身份的华丽铠甲,在亲兵簇拥下于临时设好的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李清风身上,带着探询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

“李郡守,”姬允开口,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今日聚将,可是有了破关良策?我军顿兵关下已有旬月,粮秣消耗日巨,士气疲敝若此,若再无进展,恐……军心涣散啊。”

他话音未落,性烈如火的刘莽已经按捺不住,跨出一步,抱拳道:“主公!盟主!末将愿再率敢死之士,今夜子时,暗携钩索,强登东侧那段破损的关墙,若不能成功,甘当军令!”他脸上还有前几日激战留下的血痂,双眼赤红。

“胡闹!”韩罡冷哼一声,“东侧关墙看似破损,实乃郭汜那厮故意示弱,布有陷阱。刘将军勇猛可嘉,但也不能带着弟兄们往火坑里跳。我观汜水关险峻,强攻徒耗兵力,不如暂退,另寻他路。”他麾下水军无用武之地,早生退意。

“退?”马铮嗤笑一声,声音如同金铁摩擦,“韩将军说得轻巧,退往何处?我军一退,郭汜趁势掩杀,董燎后续援军再至,这仗还打不打了?我西凉健儿,可没有不战先退的习惯!”他说话间,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田穰晃着肥胖的脑袋,尖细的嗓音响起:“打又不让打,退又不让退,难道要在这关下喝西北风不成?本侯的粮草,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每日人吃马嚼,诸位可知是多少钱帛?”他掰着手指,“再耗下去,不用董燎来打,咱们自己就先垮了!”

张超面露忧色,附和道:“田侯爷所言甚是,我军成分复杂,久顿坚城之下,确非良策。只是……这汜水关天险,除了强攻,又能有何妙法?”他底气不足,声音也弱了下去。

司马琛捻着胡须,沉吟道:“或可尝试劝降?郭汜虽顽劣,未必不能以利动之……”

“劝降?”马铮再次嗤笑,“琅琊王怕是不知道董燎的手段,郭汜但敢有二心,他在西凉的满门老小立成肉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下,场面一时有些混乱。盟主姬允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几次想开口压下争论,却感觉有些力不从心,目光不由再次投向一直沉默的李清风。

李清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场中声音稍歇,他才缓缓上前一步,对着姬允和众人拱了拱手:“盟主,诸位将军,稍安勿躁。”

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让嘈杂的场面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强攻,伤亡太大,我军承受不起。退兵,前功尽弃,且遗祸无穷。劝降郭汜,更是与虎谋皮。”李清风语调平稳,逐一否定了之前的提议,“至于破关良策,清风,暂无万全之策。”

这话一出,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失望的嗡嗡声。刘莽急得直跺脚,拓跋野也皱紧了眉头。

“但是,”李清风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自家士卒那一张张带着迷茫和些许期盼的脸,也扫过诸侯们或怀疑或不解的神情,“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今日,便先做一件提振我军士气,动摇敌军军心之事。”

他微微侧头,对身旁的荀岳低语一句。荀岳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不一会儿,一队精锐甲士押着一个人走了过来。那人身形魁梧,虽穿着囚服,头发散乱,身上带着伤痕,但昂着头,眼神凶狠倨傲,正是被俘多时的敌将李傕。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李傕!董燎麾下大将,双手沾满联军鲜血的刽子手!他被押到这里,是要做什么?斩首祭旗吗?

这个念头在许多士卒心中升起,原本低迷的气氛似乎被注入了一丝兴奋剂。就连诸侯们也精神一振,姬允坐直了身体,韩罡、马铮等人也凝神看去。斩杀敌方大将祭旗,确是提振士气最直接的手段。

李傕被押到场地中央,甲士踢在他腿弯处,迫使他跪下。他挣扎了一下,怒视着台上的李清风,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李清风!要杀便杀,皱一下眉头,爷爷不算好汉!”

李清风没有动怒,他甚至缓缓走下了望台,来到李傕面前。阳光照在他半旧的官袍和铁甲上,映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环视了一圈周围越聚越多的士卒,目光在那些年轻的、沾染着尘土与血污的脸上停留片刻。

他看到了仇恨,看到了疲惫,也看到了对鲜血和胜利的渴望。

“将士们,”李清风开口了,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跪在此人,便是董燎麾下爪牙,汜水关前督李傕!月余来,我军多少好儿郎,血洒关墙,魂断异乡,皆因此獠与其主董燎倒行逆施,祸乱天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痛的力量,勾起了士卒们心底的悲愤。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呜咽和咬牙切齿的咯吱声。

李傕梗着脖子,狞笑道:“成王败寇!何必多言!今日你杀我,他日太师必为我报仇,将尔等碎尸万段!”

李清风没有理会他的叫嚣,继续道:“依军法,依血仇,将此獠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杀了他!”

“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人群终于爆发出怒吼,尤其是那些来自桃源郡、亲眼目睹同袍倒在李傕督守的关墙下的士卒,更是群情激愤。

刘莽已经按住了刀柄,拓跋野眼中凶光闪烁。诸侯们也微微颔首,认为李清风接下来便要下令行刑。

然而,就在这怒火积蓄到顶点的时刻,李清风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他弯下腰,伸出手,竟然亲自解开了捆绑在李傕身上的绳索!

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平和。

全场瞬间死寂。

所有的呐喊,所有的愤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刘莽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拓跋野愣在原地,连一直沉稳的宇文肱和陈到也露出了惊愕之色。

诸侯那边,姬允猛地站起身,韩罡眉头紧锁,田穰差点从肩舆上滑下来,马铮按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司马琛和张超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荒谬与不解。

李傕自己也懵了,他活动了一下被捆得发麻的手腕,惊疑不定地看着李清风,完全搞不懂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绳索落地。

李清风直起身,对身旁依旧处于石化状态的亲兵队长赵平吩咐道:“去,牵一匹好马,备上五日干粮清水。”

赵平如梦初醒,愣愣地应了一声:“啊?……诺!”转身跑去准备。

这下,连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李清风不是要做做样子,他是真的要放人!

寂静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哗然!

“郡守!不可啊!”

“主公!此獠罪该万死,岂能放虎归山!”

“李郡守!你这是何意?!”

桃源郡的将领们首先急了,刘莽更是直接冲上前,单膝跪地,抱拳急道:“主公!三思!李傕恶贯满盈,今日放他,无异于纵龙入海,后患无穷!我军将士的血,岂不是白流了?!”

就连老成持重的荀岳,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道:“主公,此举……恐寒了将士之心啊。”

诸侯们更是议论纷纷,言语间已带上了强烈的不满和质疑。

“李郡守!”姬允脸色铁青,强压着怒气,“你需要给联军一个解释!”

李清风对周围的反对和质疑声恍若未闻。他平静地看着一脸茫然、戒备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李傕。

这时,赵平牵着一匹健马走了过来,马鞍旁挂着鼓鼓的干粮袋和水囊。

李清风指了指马匹和粮袋,对李傕说道:“李将军,请上马吧。”

李傕死死盯着李清风,试图从他脸上找出阴谋的痕迹,但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咬了咬牙,冷笑道:“李清风,你到底想玩什么花样?要杀便杀,何必假仁假义!”

李清风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春日的阳光下,竟显得有些温润,与他身后肃杀的军营格格不入。

“李将军多虑了。”他缓步上前,亲手将缰绳塞到李傕手中,又拍了拍那装着干粮的布袋,动作自然得像是在送别一位老友,“回去告诉董太师,”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就说,我李清风,在桃源郡,等着他。”

全场再次死寂。

等着他?

这是什么意思?挑衅?还是……找死?

李傕握紧了缰绳,眼神复杂地看了李清风一眼,不再多言,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驮着他,在无数道震惊、愤怒、茫然、不解的目光注视下,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向着汜水关的方向,疾驰而去,扬起一路尘土。

直到李傕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整个场地依旧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李清风。

李清风转过身,面对着自己麾下那些由震惊转为困惑,甚至隐隐带着愤怒和失望的将士们,也面对着诸侯们或冰冷或审视的目光。

他没有解释。

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北地春日清冷而复杂的空气,然后,对身旁依旧处于巨大震撼中的荀岳、刘莽等人,轻轻说了一句:

“收队,回营。加固营防,多派斥候,谨防郭汜今夜劫营。”

他的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沉稳,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然而,那放走的敌将,那轻飘飘的一句“我在桃源郡等着他”,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联军每一个人心中,激起了滔天的巨浪和无数难解的谜团。

士气,非但没有如预期般上涨,反而因这难以理解的行为,坠入了更深的谷底。只有李清风自己,在转身走向大营时,无人看见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而笃定的光芒。

他等的,从来不是眼前的胜负。

他等的,是春种之后,那必然到来的,席卷整个董燎势力的——饥荒。

而那希望的种子,此刻,正藏在李傕带走的,那看似普通的粮袋之中。那是桃源郡耗费数年心血,才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下培育出的,名为“神仙粮”的高产作物秘密。它需要时间,在董燎控制的、因战乱而凋敝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然后,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节,结出颠覆一切的果实。

郭汜站在汜水关高耸的关楼上,望着远处联军营盘里那短暂骚动后复归于压抑的沉寂,粗犷的脸上满是讥诮。

“故弄玄虚!”他啐了一口,“李清风那黄口小儿,怕是得了失心疯!放走李傕?嘿,正好让太师知道,这所谓的联军,不过是一群各怀鬼胎的乌合之众!”

他麾下的偏将凑趣地笑道:“将军说的是!他们士气已堕,这几日攻城软绵绵如同挠痒,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郭汜嗯了一声,目光阴鸷:“不可大意。李清风此人,能在北地那个穷山恶水站稳脚跟,绝非易与之辈。传令下去,今夜守备加倍,多备滚木礌石,火油金汁!他们要来送死,就让他们来得去不得!”

“诺!”

联军大营,桃源郡驻地。

中军帐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刘莽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帐内来回踱步,铁甲叶片哗哗作响。他终于忍不住,猛地站定,对着坐在主位、正就着油灯查看北地舆图的李清风,几乎是低吼出来:“主公!末将实在想不通!那李傕,凭什么放他走?弟兄们的血仇就不报了吗?现在营里流言四起,都说……都说主公您怕了董燎,暗中与他有勾结!”

坐在下首的荀岳眉头紧锁,陈到面无表情,拓跋野抱着膀子,眼神里也全是困惑。连最沉稳的宇文肱,也忍不住开口道:“主公,刘将军话糙理不糙。此举,确实有伤士气。方才收队时,末将看到不少士卒眼中……已有怨怼之色。”

李清风将目光从舆图上抬起,油灯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没有直接回答将领们的质问,而是看向荀岳:“军师,你怎么看?”

荀岳沉吟片刻,缓缓道:“主公行事,向来谋定后动,此次放归李傕,必有深意。只是……眼下军心浮动,诸侯猜忌,若无一言安抚,恐生内变。”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据探报,郭汜并未因李傕被放归而有丝毫松懈,关防反而更加严密了。”

李清风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炭笔,目光扫过帐中每一位心腹爱将。

“我知道你们想不通,怨我,甚至疑我。”他的声音很平静,“我问你们,就算杀了李傕,祭了旗,然后呢?我们就能一鼓作气,打下这汜水关吗?”

帐内沉默下来。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能。

“杀一个李傕,于战局无补,反而会激得郭汜和董燎更加疯狂,困兽犹斗,届时我军伤亡只会更大。”李清风继续道,“而放他回去,看似纵虎归山,实则……是埋下一颗种子。”

“种子?”刘莽愣住。

“一颗混乱、猜疑的种子。”李清风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李傕败军被俘,又安然回归,以董燎多疑的性格,会如何想?郭汜与李傕素来不和,见李傕被我轻易放回,又会如何想?他们内部,必生龃龉。此其一。”

他站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更大范围的雍朝疆域图前,手指点向北方的桃源郡。

“我让李傕带话,说我在桃源郡等着董燎。这是骄兵之计,亦是疑兵之计。董燎会认为我狂妄自大,或将主力调往北方,减轻此间压力。至少,也会让他分心,难以全力支援汜水关。此其二。”

他转过身,看着众人:“至于士气……”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真正的士气,不是靠一颗从头颅就能提振的。那是虚火,烧不了多久。我们要的,是能带着儿郎们活下去、并且最终打赢这场仗的士气。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一场真正的胜利,或者说,一个敌人从内部崩溃的契机。”

将领们若有所思,但脸上的疑虑并未完全散去。李清风说的有道理,可这一切都建立在推测和计谋之上,太过虚无缥缈。远不如一颗实实在在的敌将头颅来得痛快和踏实。

“可是主公,”陈到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即便如您所料,董燎内部生变,或者分兵北上,那也需要时间。眼下关前的将士们,看不到这些。他们只看到您放走了仇敌,只感受到攻城的伤亡和疲惫。若不能尽快有所改变,不等董燎生变,我们自己就要垮了。”

李清风赞许地看了陈到一眼:“叔至所言极是。所以,强攻不可取,但围困、骚扰、疲敌之计,却要加倍施行。从明日起,刘莽、拓跋野,你二人各率本部精锐,不分昼夜,轮番袭扰关墙,但记住,一击即走,不许恋战,以弓弩远射,制造噪音为主,我要让郭汜军寝食难安!”

“宇文肱,你部重步,负责加固我军营垒,多挖壕沟,设置拒马,防备敌军出关反击。”

“陈到,弓弩手分成三队,轮流于关前高地监视,若有敌军露头,即刻覆盖射击。”

“荀先生,劳你再走一趟诸侯大营,特别是韩罡、田穰处,陈说利害,稳住他们。告诉他们,我军并非怯战,而是在寻找战机,请他们再忍耐些时日,粮草补给,我桃源郡愿再筹措一部分,以安其心。”

一道道命令发出,条理清晰,目标明确。将领们虽然对放走李傕一事仍心存芥蒂,但见主公有条不紊地部署,心中稍安,纷纷抱拳领命。

“末将遵命!”

众人领命而去,帐内只剩下李清风和荀岳。

荀岳低声道:“主公,那‘神仙粮’之事……”

李清风摆了摆手,目光幽深:“此事关乎全局,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能否成功,就看天意,以及董燎地盘上那些饿怕了的百姓和军卒,能否抓住这一线生机了。我们眼下要做的,就是‘等’,并且,在等待的过程中,活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汜水关前的战事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僵持。

联军不再进行大规模、自杀式的蚁附攻城,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骚扰。

白天,西凉骑兵和桃源郡的轻骑会突然冲到关下,射出一阵箭雨,或者丢下几捆点燃的柴草,引来守军一阵慌乱的反击,然后在他们调集弓弩前又呼啸着退去。

夜晚,锣鼓声、呐喊声会毫无征兆地在关下不同方向响起,有时还会伴着一两支带着哨音的火箭划过夜空,引得关墙上火把通明,守军紧张地戒备一夜,却往往发现虚惊一场。

郭汜被这种牛皮糖似的战术搅得不胜其烦。他几次派小股部队出关试图清剿,但联军狡黠异常,一击便走,根本不与他接战,反而利用预设的壕沟和障碍,让出关的守军吃了不少亏。

“混账!一群无胆鼠辈!”郭汜气得在关楼里摔了杯子,“有本事真刀真枪来打一场!”

然而,联军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再硬拼。关下的伤亡大大减少,但联军整体的士气,并未因此有显着提升。

放走李傕的阴影,依旧笼罩在营地上空。士卒们私下里议论纷纷,各种猜测和流言像野草一样滋生。加上春日雨水渐多,营地里泥泞不堪,伤病员增多,一种更深的疲惫和懈怠在蔓延。

桃源郡的营区相对好些,李清风每日都会到各营巡视,亲自查看伤兵,与普通士卒交谈几句,虽然依旧没有解释放走李傕的原因,但他沉稳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安抚。

宇文肱督造的营防工事坚实可靠,陈到的弓弩手在骚扰战中表现出色,屡有斩获,多少提振了一些本部人马的精神。

但这远远不够。

这一日,细雨靡靡。李清风在荀岳和赵平等亲卫的陪同下,巡视到营区边缘一处看管辅兵和民夫的区域。

这里条件更为艰苦,人员也更复杂。远远地,就听到一阵压抑的争吵和哭泣声。

走过去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破烂号褂、满头白发的老辅兵,正死死护着身后一个半大的小子,对着一名管理此处的军吏苦苦哀求:“……王军爷,行行好,再宽限两日,就两日!小老儿这把力气还有,定能把塌掉的营棚修好!这孩子还小,吃不了那么多,他的口粮扣我的,扣我的行不行?求您别赶他走啊!”

那军吏一脸不耐,挥着手:“李老栓,规矩就是规矩!营里不养闲人!你这孙子年纪是不大,可既然顶了个辅兵的名头,领了那份口粮,就得干够活!现在营棚塌了是他的过失,口粮扣罚是应当!再啰嗦,连你一起赶出去!”

那半大的小子,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面黄肌瘦,身上湿透的单衣紧紧贴着骨头,在细雨里瑟瑟发抖,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李清风停住脚步,静静地看着。

荀岳在他身边低声道:“那老的叫李老栓,是北地逃难来的流民,带着个孙子,叫李小栓。为了活命,都投了军做辅兵。前日风雨大,那孩子负责看管的几处营棚被吹塌了……”

这时,那军吏见李老栓还在纠缠,恼了,伸手就要去推搡那孩子:“滚开!碍手碍脚!”

“住手。”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军吏一愣,回头看见李清风一行人,吓得脸都白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郡……郡守大人!小的……小的不知大人到此……”

李清风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李老栓和李小栓身上。老辅兵也认出了李清风,慌忙拉着孙子跪下,磕头如捣蒜:“郡守老爷开恩!郡守老爷开恩啊!小老儿愿代孙子受罚,求您别赶他走,离开大营,我们爷孙俩只有死路一条啊!”

李小栓也跟着磕头,瘦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李清风走上前,弯腰,亲手将李老栓扶了起来。老人的手臂枯瘦如柴,隔着湿冷的衣服,能清晰地感觉到骨头的形状。李清风又看向那孩子,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泥水和泪水,触手一片冰凉。

“营棚塌了,是该罚。”李清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所有看热闹的辅兵民夫都屏住了呼吸。

李老栓脸色瞬间惨白。

“但,”李清风话锋一转,“念其年幼,且非故意,罚,就免了。”

李老栓和李小栓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清风。

那军吏也愣住了。

李清风对身后的赵平道:“去,取两件干爽的衣服,再拿两份热食过来。”

赵平应声而去。

李清风又对那跪着的军吏道:“起来吧。以后管理辅兵,严明军纪没错,但也需体恤艰难。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是力量。”

军吏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连声称是。

李清风这才重新看向李老栓爷孙,温和地问道:“老家是哪里的?”

李老栓受宠若惊,哽咽着回答:“回……回郡守老爷,小老儿是……是北地云中郡人,去年遭了兵灾,又闹饥荒,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带着孙子一路逃难到此……”

“云中郡……”李清风喃喃重复了一句,那里现在是董燎的控制区,也是“神仙粮”种子可能最早传播到的地方之一。他沉默了片刻,看着细雨朦胧中爷孙俩单薄的身影,看着周围那些面有菜色、眼神麻木的辅兵和民夫,心中轻轻一叹。

这些人,是战争中最卑微的尘埃,也是这片土地上最坚韧的草芥。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一口吃食,一条活路。

赵平取来了衣服和热腾腾的粟米饭。李清风亲自将东西递给李老栓:“换上干衣服,吃了饭,好好干活。只要我李清风还在,只要桃源郡还在,就尽力给你们一条活路。”

李老栓颤抖着接过,老泪纵横,拉着孙子又要跪下磕头,被李清风扶住。

“谢……谢谢郡守老爷!谢谢青天大老爷!”老人泣不成声。李小栓也用力地抹着眼泪,看着李清风,那双原本充满恐惧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的辅兵民夫都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

李清风没有再多说什么,对荀岳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这片泥泞的区域。

雨,还在细细密密地下着,打湿了他的肩甲和官袍。

走出去一段距离,荀岳才低声道:“主公仁心,只是……营中似李老栓爷孙这般境况者,不在少数。口粮、药材,都日益紧张。长此以往,恐非仁心所能维系。”

李清风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那道在雨幕中更显狰狞的汜水关,缓缓道:“我知道。所以,我们更需要时间,也需要……一场来自敌人内部的‘雪崩’。”

他相信,他播下的种子,已经在黑暗中开始萌动。只是,还需要一场春雨,一场能让它破土而出的春雨。

时间,就在这种攻不破、困不死、内外交困的诡异僵持中,一天天流逝。

春深,夏至。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关前的尸臭早已被雨水和时光冲刷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腐烂和霉变混合的沉闷气息。联军士卒们脸上的疲惫之色更浓,但那种浮躁和绝望,似乎被一种麻木的忍耐所取代。

或许是因为习惯了骚扰战术,伤亡小了;或许是因为李清风每日雷打不动的巡视和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仁政”,如更公平的口粮分配,对伤兵的一定救治;又或许,只是因为人适应环境的能力,本就强大得可怕。

诸侯们的耐心也快要耗尽,但在荀岳的纵横捭阖和李清风承诺的部分粮草支持下,联盟终究没有散架。姬允不再催促进攻,韩罡和田穰的抱怨也少了些,马铮依旧冷眼旁观,只是他麾下的西凉骑兵,在骚扰战中越来越得心应手。

而关上的郭汜,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

骚扰只是让他烦躁,真正让他感到不安的,是来自后方的一些零星消息。起初是些流言,说太师辖地内,某些地方出现了来历不明的高产作物,长得极快,被饥民偷偷称为“神仙粮”。接着,又有消息说,太师因李傕被俘又放归之事,大为震怒,虽未立刻惩处,但已明显疏远。而李傕回来后,闭门不出,其部下与郭汜部下在后方因补给之事,冲突日益增多。

更让郭汜心惊的是,近半个月来,后方运来的粮草,数量越来越少,质量也越来越差,甚至掺杂了大量沙土和霉变的谷物。派去催粮的使者,回来都面带难色,语焉不详。

“到底怎么回事?!”郭汜揪住一个刚从西凉都城回来的心腹偏将,低声吼道,“太师的粮草呢?不是说各地春种顺利吗?”

那偏将脸色发白,低声道:“将军,情况……似乎有些不妙。各地是种了些新作物,长得也确实快,但……不知为何,太师府下了严令,不许民间私藏、食用此物,说是……说是妖粮,有毒!可饥民哪里管这些,偷食者众,结果……结果……”

“结果怎样?”

“结果吃了那‘神仙粮’的人,起初确实饱腹,力气也足,但过了个把月,不少人开始浑身浮肿,呕吐腹泻……死了好些人!现在民间人心惶惶,都说那是李清风施放的妖法,是催命的毒药!太师震怒,认为李傕带回此物,包藏祸心,已经将他……将他下狱查办了!”

郭汜倒吸一口凉气,踉跄后退一步,扶住了关墙。

妖粮?毒药?李傕下狱?

他猛地想起李清风放走李傕时,那平静得可怕的眼神,还有那句“我在桃源郡等着他”。

原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那不是骄兵之计,也不是疑兵之计!那根本就是一条绝户计!他李清风早就知道这“神仙粮”有问题!他故意让李傕带回去,就是为了毒杀董燎的军民,制造恐慌和混乱!

好狠毒的手段!好深的心机!

一股寒意从郭汜的脚底直窜上天灵盖。

就在这时,关外突然传来了震天的鼓噪声!

“报——!”一名哨探连滚爬爬地冲上关楼,“将军!不好了!联军……联军大队人马出营,正在关前列阵!看架势,是要大举进攻了!”

郭汜冲到垛口前,向外望去。

只见雨后的阳光下,联军的旗帜前所未有地鲜明,数以万计的士卒排着虽然不算特别齐整、却杀气腾腾的阵型,缓缓向前推进。前排是韩罡的步兵方阵,中间是田穰、张超等人的部队,两翼是马铮的西凉铁骑,而最前面,赫然是李清风那面“桃源自守”的青旗!旗下,李清风一身戎装,骑在马上,与他身边的刘莽、拓跋野等人,正指着汜水关,似乎在下达着什么命令。

联军的气势,与一月前那种低迷颓唐相比,简直判若两军!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突然有了斗志?

郭汜心念电转,瞬间明白了。

联军定然是也得知了后方“神仙粮”引发混乱、李傕下狱的消息!李清风等待的时机,到了!

“顶住!给我顶住!”郭汜嘶声怒吼,拔出战刀,“弓箭手!滚木礌石!准备——”

然而,他的命令下达下去,关墙上的守军反应却远不如前。许多士卒面带菜色,眼神惶恐,动作也慢了一拍。缺粮的阴影,后方的噩耗,早已像瘟疫一样在守军中传开。军心,已经散了。

“轰!”

巨大的撞击声从关门处传来!联军动用了冲车!

紧接着,如同骤雨般的箭矢从关下倾泻而上,压制得关墙上的守军抬不起头。无数云梯、飞钩搭上了关墙,联军士卒如同蚂蚁般开始向上攀爬!冲在最前面的,正是悍不畏死的刘莽和拓跋野!

“杀——!”

“攻破汜水关!活捉郭汜!”

呐喊声震耳欲聋。

郭汜双目赤红,亲自挥刀砍翻了一个刚刚冒头的联军士卒,热血溅了他一脸。他环顾四周,看到的是一张张惊恐、疲惫、甚至带着一丝麻木和绝望的脸。关墙之下,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敌军。关墙之后,是混乱不堪、饥荒蔓延的腹地。

完了。

这个念头不可抑制地从他心底升起。

李清风没有强攻,他只是在等。等着他自己播下的种子,结出颠覆一切的恶果。而现在,果实成熟了。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混乱的喧嚣从关内传来!

“不好了!粮仓着火了!”

“有人打开了西门!”

“李傕的旧部反了!”

郭汜猛地回头,只见关内浓烟滚滚,喊杀声四起。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

他望着关下那面越来越近的青色旗帜,望着旗下那个依旧平静的身影,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绝望嚎叫,挥刀冲向蜂拥而上的敌军……

残阳如血,映照着终于沉寂下来的汜水关。

关门洞开,联军旗帜插上了布满尸骸和焦痕的关楼。士兵们正在清理战场,收缴兵器,看押俘虏。

李清风在众将簇拥下,缓步走入关内。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烟火气。

荀岳快步走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低声道:“主公,郭汜死于乱军之中。其部分残部从西门溃逃,已被马铮将军追击。关内粮仓确被焚毁大半,存粮无几。据俘虏交代,后方因‘神仙粮’之事,已乱作一团,董燎斩杀李傕,却难平民愤,各地饥民骚动不断……”

李清风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太多喜悦之色。他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关墙,和那些倒毙在地、形态各异的尸体,有联军的,也有守军的。

胜利了。代价惨重,过程曲折,但终究是赢了。

“主公神机妙算!”刘莽咧着嘴,虽然身上带伤,却兴奋不已,“那‘神仙粮’真是……嘿嘿,没想到真有如此奇效!”

李清风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语气平淡:“那不是‘神仙粮’,那只是产量稍高,但未经妥善处理便会含有微量毒素的薯蓣(注:类似山药或芋头,此处为虚构作物,需特殊处理去毒)。饥饿之人不知其性,暴食之下,自然受害。我让李傕带回的,不仅是种子,还有希望,以及……隐藏在希望之下的陷阱。”

众将闻言,皆是一凛。原来如此!不是妖法,而是对人性的精准利用!

“尽快清点战果,安抚降卒,救治伤员。”李清风吩咐道,“另外,找到李老栓爷孙,若他们还活着,带来见我。”

“诺!”

当赵平带着一脸惶恐又带着劫后余生喜悦的李老栓和李小栓来到李清风面前时,战斗已经基本结束。

李清风看着换上了一身干净辅兵号褂、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的爷孙俩,温和地问道:“以后有什么打算?”

李老栓拉着孙子又要跪下,被李清风示意拦住。老人哽咽道:“全凭郡守老爷吩咐!小老儿和孙子这条命,是老爷给的!”

李清风沉吟片刻,道:“汜水关已下,但战事未休。你们若愿意,可随我军中,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若想安稳度日,我可令人发放路引盘缠,你们可往北,去桃源郡。那里虽不富庶,但只要肯出力,总能挣口饭吃。”

李老栓几乎没有犹豫,用力磕头(这次李清风没拦住):“我们爷俩愿追随郡守老爷!愿去桃源郡!”

“好。”李清风点了点头,对荀岳道,“安排一下,下一批转运伤员和物资回桃源郡的队伍,带上他们。”

他最后看了一眼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苍凉的汜水关,转身,向着临时设下的中军大帐走去。

关已破,但前路依旧漫长。董燎未灭,诸侯心思各异,更大的风暴,或许还在后方。

但他知道,经此一役,他李清风和桃源郡的名字,将不再仅仅局限于北方一隅。而那条通往未来的路上,注定铺满荆棘与白骨。

只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那被误解为“妖粮”的种子,或许已经在某些懂得如何正确处理它的人手中,悄然生根,等待着在未来的某一天,真正成为救命的“神仙粮”。

希望,总与毁灭相伴而生。

这,便是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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