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这座刚刚易主不久的雄关,此刻仿佛成了一座被遗忘的孤岛。联军的撤离在夜幕掩护下仓促进行,车马辚辚,人影绰绰,却尽可能地压抑着声响,如同潮水退去,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旷。关墙上,原本林立的旗帜被撤走了大半,只剩下李清风那面“镇北侯”和“桃源自守”的旗帜,在带着寒意的夜风中孤零零地飘荡。
李清风站在关楼最高处,身后只跟着荀岳、赵平以及寥寥数名亲卫。他的目光扫过关内——原本拥挤的营区如今空了大半,只有他麾下的桃源郡兵在沉默地执行着最后的命令:拆除不必要的营帐,将最后搜集到的滚木礌石运上关墙,检查每一张弓弩,每一柄战刀。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主公,各部已按计划准备完毕。”荀岳低声道,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只是……将士们心中仍有疑虑,空城之计,能瞒过董燎和贾胥吗?”
李清风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投向关外。董燎大营灯火通明,如同繁星落地,隐约可见人马调动的黑影,一股无形的杀气正随着夜风弥漫过来。他知道,天一亮,甚至可能不用等到天亮,发现联军主力撤离的董燎,就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猛扑上来。
“贾胥多疑,董燎暴戾而惜命。”李清风缓缓开口,声音冷静得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生死,“他们亲眼见过我军攻克洛阳、拿下潼关的悍勇,也深知我军新得天子封赏,士气正旺。如今见关墙旗帜虽少,却依旧飘扬,关内人影稀疏,却秩序井然,以贾胥之智,必疑我有诈。董燎经洛阳一败,已成惊弓之鸟,更不敢轻易涉险。”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更何况,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确切还有多少粮草,更不知道……我们敢不敢,或者说,有没有能力,在断粮的情况下,依旧与他们决死一战。这份疑虑,就是我们最大的屏障。”
就在这时,刘莽、拓跋野、宇文肱、陈到四人联袂而来。他们身上甲胄齐全,脸上带着决绝,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悲壮。
“主公!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刘莽抱拳,声音洪亮,却压得很低,“兄弟们……都明白!”
李清风转过身,目光逐一扫过这四位追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将领。刘莽勇猛,拓跋野凶悍,宇文肱沉稳,陈到冷静,他们都是桃源郡的脊梁。
“很好。”李清风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那方小皇帝赐予的、略显粗糙的“镇北侯”印信,在手中掂了掂,随即,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将其递给了荀岳。
“军师,此物,由你保管。”
“主公!这……”荀岳愕然,这代表着天子册封和北地权柄的印信,何其重要!
“虚名而已。”李清风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若我等今日战死于此,留之何用?若能生还北地,有没有这方印,我李清风,依旧是桃源郡守。况且……”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董燎和那个内奸,定然以为我会借此印信收拢人心,死守潼关,博个忠臣之名。我偏要反其道而行!弃此虚名,方能出其不意!”
他不再理会印信之事,开始下达最后的命令,声音低沉而清晰:
“刘莽,拓跋野!”
“末将在!”
“你二人,各率五百最精锐的悍卒,多备引火之物,分别潜伏于关内东西两侧的废弃营区和民居之中。听到关墙三声号炮响,不必恋战,立刻四处纵火,制造大军犹在、正在巷战的假象!然后,趁乱从预先探查好的西门和东门破损处,分散突围,化整为零,潜入北面山林,自行返回桃源郡!”
刘莽和拓跋野对视一眼,眼中虽有不解,但更多的是对李清风的绝对信任,重重抱拳:“末将遵命!”
“宇文肱!”
“末将在!”
“你率一千重步兵,于关墙之上,多布旗帜,广立草人,虚张声势!待敌军疑惧不前时,伴作出击姿态,擂鼓呐喊,将其惊退!而后,立刻分散,弃甲执轻装,同样化整为零,北归!”
宇文肱沉稳应诺:“末将明白!”
“陈到!”
“末将在!”
“你率所有弓弩手,分布于关墙各处险要位置,敌军若派小队试探,则以最密集的箭雨迎头痛击,务必打出我军的声势和气概!坚持到午时,无论情况如何,立刻撤离,分散北返!”
陈到冷静地点点头:“诺!”
最后,李清风看向荀岳和赵平:“军师,赵平,你二人随我,以及三百亲卫,坐镇关楼,掌控全局。待到时机成熟,我们……最后走。”
他的安排,竟是要将麾下数千兵马,全部分散成小股,利用夜色和地形的掩护,各自寻路返回北地!这无疑风险极大,但也是目前绝境下,保存力量、跳出董燎包围圈的唯一方法。死守,只有全军覆没;分散突围,尚有一线生机。
“主公……”荀岳声音有些沙哑,“此举太过行险,万一……”
“没有万一。”李清风打断他,目光坚定,“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记住,回到桃源郡,才是真正的坚守!告诉将士们,活下去,回到北地,我们才有将来!”
“诺!”众将轰然应命,虽然心中沉甸甸的,但一股求生的火焰,也在眼底燃起。
夜色更深,潼关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安静得可怕。
翌日,天刚蒙蒙亮。
董燎大军果然有了异动。庞大的军阵开始向前推进,黑色的浪潮缓缓逼近潼关。然而,预想中关墙上严阵以待、箭矢如雨的景象并未出现。关墙之上,旗帜依旧飘扬,隐约可见人影绰绰,但却异常安静,安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董燎骑着战马,在众将簇拥下来到阵前,望着那寂静的关墙,眉头紧锁。贾胥在一旁,捻着鼠须,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
“太师,情况不对。”贾胥低声道,“关墙太安静了。联军主力莫非真的已经逃走?这会不会是……空城计?”
“空城计?”董燎猩红的眼睛眯了起来,“李清风那小子,敢跟咱家玩这一手?他就不怕咱家直接大军碾压过去,将他碾为齑粉?”
“不可不防啊太师。”贾胥谨慎道,“李清风用兵诡诈,此前洛阳、潼关之战,皆出人意料。他若真已粮尽,理应仓皇逃窜,为何还留在此地?莫非……关内有埋伏?故意诱我军入关?”
就在董燎犹豫不决之际,关墙上突然战鼓擂响!虽然鼓声不算密集,却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紧接着,关墙上人影晃动,似乎有大批士兵正在调动,无数旗帜挥舞,甚至隐约传来了军队集结的号角声!
“看!他们要出击了!”有将领惊呼。
只见关门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一队队身着重甲、队列严整的步兵方阵出现在门后,虽然人数看不太清,但那森然的杀气却透关而出!正是宇文肱按照计划,进行的佯动!
董燎和贾胥见状,心中疑窦更深。若真是空城,怎会还有如此严整的军队?莫非李清风真的打算死战?
“太师,小心有诈!”贾胥急忙劝道,“不如先派小队人马试探一番?”
董燎看着那洞开一线的关门和门后森严的军阵,又想起李清风之前的种种手段,心中那股被戏耍的怒火和莫名的忌惮交织在一起,竟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他损失不起更多的兵力了,尤其是在可能存在的埋伏面前。
“传令!前军后撤五百步,列防御阵型!多派斥候,探查关内虚实!”董燎最终还是选择了谨慎。
这一犹豫,便给了联军残部最宝贵的撤离时间。南下的队伍已经远去,而潼关内的李清风部,也赢得了关键的部署和撤离窗口。
关楼之上,李清风看着董燎大军果然疑惧不前,甚至开始后撤列阵,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空城计,成了大半。
“主公,时机已到!”荀岳低声道。
李清风点了点头,对赵平道:“放号炮!”
三声沉闷的号炮声,在潼关上空炸响!
刹那间,关内东西两侧,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喊杀声、兵刃撞击声骤然响起,仿佛有无数伏兵正在与入关的敌军(实际不存在)进行惨烈的巷战!
关外的董燎和贾胥看得目瞪口呆,更加确信关内有埋伏,庆幸自己没有贸然进攻。
而关内,刘莽、拓跋野在纵火制造混乱后,立刻按照预定路线,带着部下如同水滴入海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复杂的关城巷道和预先打开的缺口处。宇文肱的重步兵也迅速脱下重甲,分散成数十股小队,利用关内地形和烟雾掩护,向北面山林潜行。陈到的弓弩手在射完了最后一波壮声势的箭雨后,也井然有序地撤离关墙,化整为零。
整个撤离过程,快而不乱,充分展现了桃源郡兵平日严酷训练的结果。
李清风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承载了太多鲜血与计谋的雄关,对荀岳和赵平道:“我们走吧。”
三百亲卫护卫着李清风,从关楼后的密道悄然离开,很快便融入了北面苍茫的群山之中。
当董燎终于确定关内异常,派兵小心翼翼进入潼关时,看到的只有尚未熄灭的余烬、空空如也的营垒,以及那面被遗弃在关楼上的、孤零零的“镇北侯”旗帜。
李清风和他的主力,早已鸿飞冥冥,不知所踪。
“李——清——风!”董燎的咆哮声在空荡的关城内回荡,充满了被戏耍的狂怒和无尽的杀意。
而此刻,已经远在数十里外山岭之中的李清风,回头望向潼关的方向,目光平静。弃关,弃官,化整为零,他失去了一座雄关和一个侯爵的虚名,却为桃源郡保留下最珍贵的火种。
前路依旧艰难,北地等待着他们的,也未必是坦途。但只要人在,希望就在。这盘天下大棋,他李清风,还没有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