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的队伍行至一片广袤却略显荒芜的平原。时近黄昏,夕阳将天地染成一片凄凉的橘红色。路旁,是一片片明显疏于打理、杂草丛生的田地,几处村落显得破败不堪,断壁残垣随处可见,显然饱经战火蹂躏。
在一处靠近官道的田埂旁,围着一小群人,隐隐有压抑的哭声传来。小天子原本正看着窗外天空中归巢的飞鸟,闻声好奇地望过去。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农妇,正跪在一片明显被马蹄践踏过的、尚未成熟的麦田旁,双手抓着被踩进泥里的青麦苗,发出绝望的呜咽。她身边站着两个瘦骨嶙峋、满脸惶恐的孩子,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可能只有四五岁。
“俺的粮啊……全毁了……这可咋活啊……”农妇的哭声嘶哑,充满了走投无路的悲凉。旁边几个同样面带菜色的乡邻,有的摇头叹息,有的低声劝慰,却都无能为力。
护卫的北地骑兵立刻警觉起来,握紧了刀柄,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确保没有威胁。
小天子扒着车窗,小小的眉头紧紧皱起,他听不懂那农妇浓重的方言,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他指着那边,扭头问车内的福伯:“福伯,她……她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她的东西也被打碎了吗?像那个卖罐子的老爷爷一样?”
福伯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也满是怜悯,低声道:“陛下,她哭的是她的庄稼,是她的命。看那田地,怕是遭了乱兵或者流寇的马蹄,这季的收成算是毁了。没了收成,她和她那两个娃,恐怕……恐怕就要饿肚子了。”
“饿肚子?”小天子重复着这个词。他想起昨天在市集上,那个因为碎了几件陶器就痛哭流涕的老汉,镇北王给了钱,他就不哭了。可眼前这个妇人的哭声,似乎更加绝望,更加深沉。“镇北王……也能给她钱,让她不哭吗?”他带着一丝期盼问道。
这时,李清风策马来到车驾旁,他也看到了那边的景象,脸色平静无波,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冷冽。他听到了小天子的问话,沉声道:“陛下,钱能救急,难救穷。她哭的不是几件陶器,而是未来一年的活路。这片土地上的许多百姓,都如她一般。几枚银钱,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小天子似懂非懂,但他看到李清风并没有像昨天那样立刻派人去给钱,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小小的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难受。他看着那农妇颤抖的肩膀,看着那两个孩子惊恐茫然的眼睛,又想起昨天那个买不起粉色布料的小女孩,还有那个碎陶器的老汉……这些人,这些事,和他过去在洛阳宫中听到的“四海升平”、“万民安乐”完全不同。
队伍没有停留,继续前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营地很快扎好。晚膳时,小天子看着面前案几上摆放的、虽然比宫中简陋却依旧精致的饭食,第一次没有立刻动筷。他拿着筷子,怔怔地出神。
夜深了,营地中央燃着篝火,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铠甲摩擦声规律地响起。小天子却毫无睡意,白日里那农妇绝望的哭声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
李清风正在篝火旁与荀岳低声商议着接下来的行程和抵达北地后的安排,忽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披着福伯给他加上的厚披风,怯生生地走了过来,正是小天子。
李清风示意荀岳稍候,放缓了语气问道:“陛下,夜深露重,为何还未安歇?”
小天子走到他面前,仰着头,篝火在他清澈的眸子里跳跃。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非常认真,带着孩童特有的直白和困惑,开口问道:
“镇北王,当皇帝……是不是就是要管天下所有的事?要让所有人都能吃上饭,不挨饿,不哭?”
李清风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微微一顿,颔首道:“理论上,是的。天子受命于天,牧养万民,自当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鳏寡孤独皆有所养。”
小天子的小脸皱了起来,显得更加困惑,甚至有些苦恼:“可是……可是好难啊。我在洛阳的时候,他们(指司马琛等人)每天都说很多我听不懂的话,看很多我看不懂的竹简。可我还是看到有人没饭吃,有人在哭。今天那个婶婶,她的庄稼坏了,她哭得那么伤心……我……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无力感。
忽然,他抬起头,目光直视李清风,那双纯净无暇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决然的神色,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语:
“镇北王,你那么厉害,你能让碎罐子的老爷爷不哭,你的兵那么强壮,你能打跑坏人……要不,你来当这个天子吧!”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怎么表达更好,然后用力地点了下头,语气变得轻松甚至带着点向往:
“嗯!你来当天子!我不想当了,一点也不好,太累了,而且……而且看到别人哭,我心里难受。我想做王爷,就像你之前那样,是不是就可以不用管这么多麻烦事,想去哪里看看就去哪里看看?”
刹那间,篝火旁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荀岳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语出惊人的孩童天子,手中的文书差点掉落。周围的亲卫,包括那个憨直的张阿牛,都瞬间屏住了呼吸,惊得头皮发麻!这话若是传出去,简直是滔天骇浪!
唯有李清风,在最初的瞳孔微缩之后,迅速恢复了平静。他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小天子,没有愤怒,没有惶恐,也没有立刻接受,而是在仔细分辨这孩子话语中最真实的情感——那并非政治试探,也不是阴谋诡计,而是一个孩子面对无法承受的重担和世间苦难时,最本能、最纯粹的逃避与……托付。
过了许久,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李清风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陛下,天子之位,非是儿戏,亦非可以随意予夺之物。它承载着江山社稷之重,亿万黎民之望。”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天子的肩膀,动作甚至可以说得上温和。
“你还年幼,许多事尚且不懂。好好长大,有些责任,等你明白了它的意义,再决定是否承担,也不迟。”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将这个问题,轻描淡写地推向了未来。
小天子似懂非懂,但看着李清风平静而强大的眼神,他心中的彷徨和压力似乎减轻了一些。他点了点头,小声说:“哦……那,那我再想想。” 说完,便被一脸后怕、急匆匆赶来的福伯拉回了营帐。
篝火旁,只剩下李清风和荀岳。荀岳深吸一口气,低声道:“王爷,童言无忌,然则此言……”
李清风望着跳跃的火焰,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童言……往往最真。他感受到了那份重量,而这,正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感受不到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荀岳已然明白。今夜这番惊世之语,或许在未来某一天,将成为改写历史进程最名正言顺的……序曲。北归的路,还在继续,而某些种子,已然在不经意间,悄然埋下。